这一点郑司楚直到现在也猜不透。他与宣鸣雷交情非比寻常,称得上无话不谈,可一问这事,宣鸣雷每回都顾左右而言他,总不肯实说。他道:“也许,也有他的难言之隐吧,他觉得自己这身份有可能会被揭破,所以不得不逃走。”
傅雁容皱了皱眉,低道:“奇怪,谁能揭破他的身份?除非,有人能看透他的心思……”
郑司楚笑道:“哪有这种人,恐怕是知道他内情的人要来吧。”
她与郑司楚都算得上聪明绝顶的人物,可是都不曾听说过读心术这等秘术,因此怎么都想不通。傅雁容也觉自己这猜测未免过于匪夷所思了,便道:“也许吧。郑将军……”说到这儿,她又是一笑,轻声道:“师兄不管怎么做,我总把他当师哥的。他叫我阿容,你也这么叫我吧。”
郑司楚险些把食盆都扔地上了。他何尝不想这么叫她,可是现在两人毕竟身属敌对,他脸皮没厚到硬叫她“阿容”。不过她自己这般说了,自然从善若流,便道:“是,阿……阿……阿容。”
这一句叫出,郑司楚的脸也红了半边。傅雁容看得好笑,说道:“那郑将军,有劳你了。”
叫我司楚好了。郑司楚想着,不过他的脸皮到底没厚到这等地步,端着食盆道:“那傅……阿容,你歇息吧,离五羊城很近了。你放心,到五羊城,你住在你师嫂家,不用拘束。”
宣鸣雷已经娶了申士图的女儿,傅雁容也听他说过了。宣鸣雷这人颇有点惧内,当初他对小师妹也有点非份之想,可小师妹却不喜欢自己,他沮丧之余,就把妻子夸得绝无仅有,傅雁容对这师嫂倒甚有兴趣,很想见见师哥找了个怎么样的女子为妻。她道:“对了,听师哥说,师嫂也精通音律?”
郑司楚道:“嗯,她在学校教的就是音律。”
傅雁容微笑道:“那好。她最擅长的是奏琴吧?正好,又可以合奏了。”
她想的便是申芷馨擅琴,这样琴、笛、琵琶又可以合奏了。可郑司楚一想到要和申芷馨合奏,就有着说不出的尴尬。他道:“好的,那我先走了,阿容。”说罢,便转身下楼去了,一边想着:“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和小芷多半已经成婚了,宣兄只怕娶的也是她。现在却正好换了过来……”只是宣鸣雷和申芷馨已经成婚,自己和傅雁容却实在还谈不上有什么,心头不禁又有点沮丧。
第二天离开求全镇时,正待出门,门口已围了一堆人,却是有人在唱时曲。郑司楚见唱曲的还是那梳大辫子的姑娘,弹琵琶的也仍是那瞽目老者,心中不由有点感慨。上一回经过这里,自己一家尚是惶恐不安,几年后时世大变,可这个小镇却如果一点都不曾变过。
时曲是用闽榕方言唱的,傅雁容小时候就住在闽榕归泉县,当初也会说闽榕方言,但如今年岁已久,早忘个干净了,现在已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听那老者弹琵琶的技法,她大为赞赏,要听一段再走。郑司楚不忍回绝,便陪着她在街上听了一阵子。正听着,傅雁容忽然小声道:“郑将军,那姑娘刚才好象唱到你了。”
郑司楚心不在焉,加上也听不懂,根本没听,问道:“是我?”
傅雁容点了点头:“是,‘郑司楚’三字。虽然有点变,不过还是听得懂。”
名字的发言还不会变化太多。郑司楚乃是再造共和一方后起将领中名列第一的人物,在民间更是传说他乃是当今天下第一名将,因为把邓沧澜也战败了,所以时曲唱到他并不奇怪。郑司楚道:“也许吧。阿容,他们唱完了,也该走了么?”
傅雁容道:“走吧。”
她听完时曲,却有点郁郁不欢。郑司楚送她上了车,她忽道:“郑将军,如果没有战争,那该多好啊。”
没有战争,那该多好。郑司楚平时想的也是如此。虽然没有战争的话,自己肯定也会籍籍无名,可是没有战争的话,所有人都能安居乐业,不必去战场上丢掉性命了。郑司楚上了马,走在车边,心中不知为什么也有点难受。虽然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可说都是战争中得到的,当初他也总想着乱世出英雄,好男儿必要经过血雨腥风的洗礼方成大器,可如今却越来越觉得战争太没有意义。如果没有战争,这世界就会越来越好,可是战争一起,什么都毁了。
如果没有战争,那该多好啊。
郑司楚想着,不觉又看了看身边的大车。车帘下着,她正坐在里面。因为战争,她现在是俘虏,虽然她并不是军人,也不曾上过战阵,但就是因为她的身份,结果作为平民也被扣作战俘了。郑司楚越想越是茫然,内心也越发失落。
从求全镇到五羊城,又过了好几天。离五羊城越近,傅雁容的心情也越来越差,也许是想到离父母越来越远了,只怕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本来她和郑司楚还会有说有笑地闲聊,但此时却一言不发,每天除了打尖吃饭,连车子都不下了。
这一天,已到了五羊城外。远远望去,五羊城的城头巍峨壮丽。一看到五羊城,郑司楚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不知母亲的伤势如何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前线,偶尔才接到母亲的书信。每封信都写得很简短,无非是些家常话,嘱咐他要小心,要注意穿衣吃饭之类,每封信上总是说伤势渐渐好转,应该很快就能痊愈,郑司楚看了也觉得心宽。不过今天不知为什么,心头却是异样的恓惶。
也许是马上就要见到母亲的缘故吧。他想着,车帘忽地被撩开了,傅雁容在车内道:“郑将军,快到了吧?”
郑司楚将飞羽带到车边,说道:“是啊。阿容,你也累了吧?”
傅雁容道:“不算什么。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郑司楚心里忽地一痛,仿佛被一根尖针刺了一下。他低低道:“不用担心,很快的。”
不论南北双方哪一边赢了,她都能和父母团聚。可是要决出胜负,却也不是这一两年里的事。郑司楚虽然安慰她,可自己明白这个许诺实是遥遥无期,只不过空口白话罢了。傅雁容顿了顿,淡淡道:“到了五羊城,我也去拜见一下伯母吧。”说完,便放下车帘,再不说话了。
车队驰进五羊城北门时,正值黄昏。郑司楚赶着马车,心中却有一丝淡淡的甜意。方才阿容说的“拜见伯母”,似乎有另一层含意。从事实而言,现在她仍是战俘的身份,根本不需要去见谁。她愿意随自己去拜见母亲,也许,在她心中其实已隐隐答应了什么。郑司楚不敢明说,只是赶着马,只觉两匹飞羽的步履而轻盈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