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讲点你爸不开心的事,大家开心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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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爷爷的弹弓

这一天,我爸一觉醒来,发现天气挺好的,天蓝得要跳海,阳光也透亮。于是他兴致勃勃地打电话给他的死党吴叔叔,说要出去打雀儿。然后,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柄弹弓来,实木的柄有两根手指那么粗。

这两个大叔乘公交车跑到郊外的沙枣树林子里,嘿,还真是满树林子的麻雀。他们埋伏在土堆后面,眯着眼,伴着“啪”的一声,一只小雀儿就一个倒栽葱从树上跌下来了。又或者另一只,正站在土埂子上打盹儿,蓦地就从天外飞来一块碎石,打得它个眼前一黑,当场失去意识,跷着脚丫儿躺倒在地,口吐白沫,被两个巨人嘿嘿狞笑着捡走了。

不过短短一上午,他俩打了三四只雀儿,随手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开个小口子透气,然后就哼着小曲儿准备回城了。

这两个游手好闲的大叔拎着袋子,背着手在市区的钟鼓楼附近转悠来,转悠去。天气太好了,不急着回家,逛逛再说。至于手里拎着的雀儿怎么处置?没想好,回去再说——要么吃了?

有话说,做人不能太得瑟。就在两个大叔趾高气扬地溜达着同时,他们没有注意到,被打晕了的小雀儿正在逐渐醒转过来。这时候,对面走来另一个游手好闲的大叔,是我爸的熟人,看见他俩,随口问一句:“手上提的那是什么呢?”

这一问可问坏了,得意忘形的我爸把袋子一扬,“我们拿弹弓打的雀儿。”为了让对方看清楚他的战果,他又向前迈近一步,两手抓着袋口,小心翼翼地掀开一个口子——雀儿一号就是在这一瞬间,福至心灵般地清醒过来,并且摇醒了其他在塑料屋里沉睡的同胞,“民主,自由,平等”的理念蓦地涌上它心头,这一刻,它成了第一个打破枷锁的革命者,麻雀界的裴多菲,它高唱一句:“喳喳喳(不自由,毋宁死)!”振翅一飞,一头撞开我爸的五指山,从袋子里呼啦啦地冲出去。而它的同伴们也紧跟形势,顺势一拥而出。

街上的行人都难以忘记刚才的一幕,一个肚子胖胖的老汉(或许只是中年人?),手上呼得飞出三四只灰扑扑的雀儿来,他和他旁边的另两个中年人,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的身影映照在瓦蓝的天空下,划了一个优美的小圈儿,排排停在头顶的电线杆上。这几个傻大叔,仰着头,惊讶的嘴巴还没合拢。

后来那个弹弓被我爸雪藏了好一阵子。它第二次被拿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功用——用来打石头。

冬天的时候,不甘寂寞的我爸又要组织外出活动了。他拉上我妈,和一帮子中老年人,跑到离城几十公里的荒郊野外(据说是黑河边的某处农村)去野餐。我看着他发来的照片,几个穿着花花绿绿夹绒冲锋衣的大叔大妈,蹲在一大片黄土疙瘩中间,从地上捡着什么东西吃,脸都冻得红通通的。我问这是干吗呢,跑那么远就为了对着土疙瘩……话说那是在吃什么呢?

“你懂什么,我们吃的好东西,我给他们做烤洋芋烤红薯。”

“烤洋芋烤红薯为啥跑那么大老远去啊,在家热乎乎煮着吃不好吗?”

“笨蛋!家里哪来的土块啊,只有你爸知道怎么用土块垒土灶,这么烧出来的洋芋才好吃。”

“大家就满意了?”

“把他们吃得美的。”

“除了啃土疙瘩——不对烤洋芋烤红薯还干啥了?”

“我把我的弹弓带上了。我们举行了首届弹弓大赛,轮流打几十米外的小石头。你妈,你的文叔叔也都参加了。”

“最后谁赢了?冠军有啥奖品不?”

“当然是你爸我赢了,他们都不行,你妈打了半天一个没打中。”

最后他才透露出,冠军的待遇是可以发号施令让其他的人替他干活,好像还有可以优先吃肉?

除此之外,那个弹弓一般是不轻易示人的。要知道,在我爸这边的大家族里,他可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因为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人”,家族里大小事务都要找他商议,俨然一个大家长形象。哪怕是他的几个哥哥,有事都还是要征求下他这个小兄弟的意见,更不用说我那些哥哥姐姐,姐夫嫂嫂,侄女侄儿们,见着他都毕恭毕敬的。而他在他们面前,也总是很威严的样子,动不动就要说教一番。全家人里,恐怕也就我这个女儿敢对着他干,偶尔顶撞之余,还经常叫他“土皇帝”。

每次我回家没几天后,他就会说:“已经看烦了,把老子的电脑也占了,啥都你最大,还不听话,快滚蛋吧。”然后一边献宝似的把他的好东西都给我交出来。

其实我爸最希望我继承他的兴趣爱好,也会对历史文化啦,民风民俗啦感兴趣,所以,他总是有意无意创造机会对我进行文化熏陶。

今年大年初三,他总算说动我去高台参观当地博物馆陈列的魏晋画像砖。然后不止要熏陶我,还不忘带上了我的两个侄儿和一个侄女,由我哥开车,载着一大家子人走在初雪刚化的公路上。

路过快到高台的小海子水库时,我们忽然远远看到冻结成浅蓝色的水库冰面上,有一大片白花花的小点儿,远远似乎还听到杂乱的鸣叫声。我爸说:“看到没有,那都是天鹅。”我们大吃一惊,连忙伸长了脖子趴在车窗上看。真的,好像五线谱样弯曲的长脖子,偶尔站起来拍打的宽大的翼,还有隐隐约约的橙色的喙。我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群的野天鹅。

高台博物馆已经被我们忘到脑后,我们强烈要求哥哥把车停在路边,要走到近前去看一看。

刚跨过公路边的灌木丛,就听“呱唧呱唧”一声,一只跟土地差不多颜色的褐色大鸟好像黄鼠狼一样快步闪身进树丛里。

“是野鸡!”我爸说,“快去,把我的弹弓拿来。”

哥哥和刚上中专的侄儿,遵照指示搓着手回到车里去拿弹弓。而我也顾不上想这“博物馆之旅”某人为什么还要随身携带弹弓,小心地在夹杂着小块冰面的草地上挪动,向着天鹅群走去。

离水库还有二十几米的时候,我终于看清了。原来水中央还没有完全结冰,它们就卧在活水周围的冰面上,有的游在水中,互相梳理着羽毛。天鹅的个头可真大呀,我觉得三只就可以把我抓起来,带到空中去。

我又小心地向前挪动几步,警觉的天鹅注意到了接近它们的陌生人,于是一个常常在《动物世界》、国家地理频道纪录片里看到的镜头在我眼前上演——它们不断彼此呼唤着,陆续从冰面上起飞,好像白色的云雾一样,成片地飞向天空。

我侄儿走到了我身旁,手上拿着弹弓,我示意他:“不要打天鹅。”其实我知道即使我不说,他也不会的。我们几个人,从老到小,都呵着气,轻轻跺着脚,静静看着眼前的美景呢。

那一天我们还是去了高台博物馆,也看过了魏晋画像砖。但是那一天我记得最清楚的时刻,却还是在冰封的水库边,和家人们一起震撼于起飞的天鹅群的魔幻时刻——以及,那一天哥哥把我们一家人送到家门口后,我爸、我妈和我正要和他们告别时,我侄儿匆匆叫住我们,从里面座位翻找着什么东西,然后递给我爸,一脸正直地叮嘱着:“那个,爷爷的弹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