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食为真,生亦假(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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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孤独的酸奶

【1】

他出门的时候在镜子前,把固定的轻浮笑容像一件衣服那样穿在身上。眉毛在镜子中上挑一下,如同新一天的开关一样,心里吧嗒一声,出发吧,他对自己说。

他叫铭珞,有很多姑娘爱着他轻浮的笑。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她们只是爱着他的一件衣服,与他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他过去有过短暂的婚姻。离婚的原因是前妻语莫常常在他加班的晚上与邻居波波偷情,被发现后大大方方的搬进了波波的家里,直到正式领取离婚证。

铭珞和语莫是大学同学,他们经历过贫穷艰难的学生恋爱,约会的时候一碗牛肉面一人一口分着吃完,也经历过毕业初期短暂的异地恋,省下大部分的生活费用来煲长途电话粥,后来扫除万千障碍,在同一个城市里度过了艰难的工作与奋斗,终于修成正果。

可离婚的时候,正是他们认识的第七年。

所谓的七年之痒,热恋的人是不会懂的。可它就是无声无息的,一步一步在接近着并且把这看似美好的感情拆分瓦解。

语莫和波波的婚礼在离婚后的一个月举行,热闹的鞭炮声吵醒了铭珞周末的懒觉。他打开窗户看着窗外的新娘,和他当初迎娶她的时候一样好看。

那天晚上是他第一次带陌生的女孩儿回家,他躺在沙发上,看着那姑娘风情万种的脱下高跟鞋,脱下轻薄的连衣裙,在浴室里洗长长的澡,然后湿漉漉的躺在他的身旁。他用力的在要她,他用那么大的力气一直看到女孩咬着嘴唇流出了眼泪,和她没擦干的头发一起打湿了他的被子。他觉得自己一停下来就想起语莫和波波在婚礼上接收到的祝福,那些美好的成语和他们当年听到的一模一样。

黑暗里,平静下来的铭珞问那女孩,你喝酸奶吗?她说好。

他从冰箱里取出自己用酸奶机完成发酵的新鲜酸奶,切了猕猴桃块拌在里面,一口一口的喂给她。他感觉自己把此生的剩余的柔情都用尽了,消耗在她的咀嚼和吞咽声音中。

然后铭珞用异常冷酷的声音说,你穿上衣服回家吧。完全不管不顾她明显的困倦。

黑暗中他看不见女孩错愕里透着委屈的表情,她说,这么晚了,我可以明天早晨走吗。

不行。

女孩起床穿好衣服,轻轻吻了铭珞的嘴唇,趴在他的耳边说,谢谢你刚才的酸奶,我知道在那里面你动情了。

食物是储藏情绪的最好地方,借着制作人之手,传递到品尝者的嘴巴里。我们以为那些想要隐藏的情愫能够被丢弃和遮盖,可它们却统统的跑到味道之中,由另一个人的味蕾去解读。

他带着那轻浮的笑出发了。此行并非如他所愿,今天他要去机场接沐兰。

他一点都不喜欢沐兰,这个永远吵吵闹闹的女孩,从她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带来的只有麻烦。她就像是个完全无法操控的炸弹一样,在某个时刻摧毁某个空间,而她却对于自己的这种状态浑然不知,无论十年过去还是二十年过去,天真的好像没有看清过这个世界,又或许她太早看清了这个世界,宁愿以浑然不知的姿态活下去。

沐兰是铭珞继父和前妻的女儿,比他小五岁。沐兰从不喊他哥哥,结识第一天至今,都以大名直呼。

沐兰从小到大就一直在惹祸,又常常请他这个“哥哥”去救场。在大学的时候,她为了给当时的男朋友买相机,第一个月就把生活费全部花光,后来男生和她提出分手,她拿了砖头冲进男生宿舍,把那男生的所有东西砸了个稀巴烂。沐兰险些被学校开除学籍,老师要联系家长,沐兰留下的是他的电话。

他请假到学校里见到她的时候,她满脸写的都是无所谓和释放后的畅快,她说,他的同学打电话让他别回来,还好这小子跑的快,不然我把他和他的桌子一样拆成八块儿。

沐兰毕业后没几年,不顾家里的阻拦,硬是和一个要去上海创业的男人走了。那时的她说,要陪他一起熬过最艰难的日子,然后享受接下来的美好和幸福。没人知道她初到上海时和他度过了什么样的日子,铭珞只知道她有一次想找他借钱交房租,因为手机欠费停机只得借用朋友的手机给他发了短信,让他误以为是诈骗消息。

一年之后,也就是昨天,铭珞接到她的电话。沐兰说,铭珞,我明天去北京了,住在你那里,记得来机场接我。

丝毫没有与他商量的余地,只是个简短的通知。

由南方迁移回北方的沐兰只带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她说只有这么一点点东西是真正完全属于她的。铭珞有一年没有见到她了,比上一次见面她瘦了那么多,头发明显的疏于打理,松散的绑了马尾,很久没有修剪过发梢的分叉。脸色有一点点不健康的苍白。

一路上沐兰抽烟抽的很凶,简单的问了问铭珞离婚后的生活近况,对自己在上海这一年的经历闭口不提。铭珞也发觉她的回避,只是问,你来北京准备做什么。

沐兰说,我新交的男朋友在这里,来找他。

她告诉铭珞说他们起初是在网上认识的,便再无更多的细节介绍。

在从小到大一起的成长经历中,铭珞发觉沐兰不像别的女孩一样,常把自己的喜怒哀乐与别人分享,和亲人朋友抱怨生活的不满。她习惯了把它们隐藏在沉默当中,一个人静静的等着那些小心思被消化,冷冷的望着它们粉碎,随着记忆淡去在时光里面,不怜悯不伤感。她深知语言表达的无力,那些话语除了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弱点之外,别无用处,不如还是沉默吧,它好歹是一层薄薄的盔甲,环绕在自己的世界外围。

当天铭珞带她去吃北京烤鸭,入座之后她就一直催促服务员尽快上菜,她没有擦掉嘴唇上艳红的唇膏,一盘凉菜已经被迅速吃光。她把鸭肉片灵巧的摆进面饼,夹进葱丝、黄瓜丝还有甜面酱,没聊几句话,一盘鸭肉就被吃掉了大半。

吃的心满意足的沐兰,回家路上还到街边的蛋糕店里买了打折的提拉米苏,边吃边对铭珞说,你会不会觉得,嘴巴只要不停下来,就会感觉这个世界很安全。

这个时候的铭珞,想起自己总是储藏在冰箱里的酸奶,每当他深夜里打开冰箱,看到它在柔和的橙色的灯光下,那种踏实的感觉,和她所说的安全其实是一样的。

沐兰住在铭珞家另外一个空闲的房间里。她躺下足足睡了20个小时,才睡眼惺忪的打开门,问正在看黄金档电视剧的铭珞什么时候去吃晚饭。刚刚下班回家的铭珞非常疲惫,说,给你叫外送的披萨吧。

当沐兰自己吃光了厚面饼的12寸烤肉披萨,手指上沾满了番茄色的酱汁。屋里漂散着芝士味儿,铭珞看着她咀嚼的嘴巴,也觉得饱了。

她斜躺在沙发上揉着肚子说,我想他了。我肚子都撑的疼了可还是不能停下来。

谁?

我男朋友。

怎么不去找他?铭珞问。

他说今天晚上陪他老婆吃饭。

他老婆?他结婚了?

对。

怎么不找个正经男人?

他挺正经的。

他会为了你离婚吗?

大概吧。沐兰说着从铭珞手里夺过酸奶,大口大口的咽下去,说,嗯,吃饱了来一口好清凉。可是现在我的胃有些不舒服。

之后铭珞听见沐兰在厕所呕吐的声音,那么声嘶力竭的好像要把自己全部掏空一样,沐兰在催吐。

你不舒服么,我这里有胃药。他朝着洗手间的方向喊着。

沐兰走出来的时候脸上滴着水,她说,只是感觉吃的多了一点。吐出来肚子就舒服了。

怎么不少吃一点。

她撅着嘴巴,像个小女孩一样说,因为太好吃根本不想停下来。哎你知道么,其实当你肚子饱了的时候,再吃东西就没有味道了。可我总是想试试,到底会不会再品尝出味道,可是总是失败。

她说,铭珞你知道吗,我在上海好一阵子都吃不饱,钱都拿去交房租了。只能在家里煮泡面,一袋泡面两个人吃一天,我觉得还不如人家街头的乞丐吃的有营养。后来认识了一新朋友,我总让他带我去吃自助餐,每次都吃到走不动了才离开桌子。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吃饱了嘴巴里就没有味道了,我怕我这辈子都吃不出味道了,只能去厕所里把它们都吐出来。

铭珞沉默了半晌说,你还想不想喝些酸奶。

她说,我还是很想他,我还是自己出去走走吧。

沐兰还穿着在家里的拖鞋就出了门,铭珞看着她轻轻走出去,发现她肆无忌惮的性格写在了一闪而过的背影里。她那些像是水草一样荡漾而出的想法缀在看不到的阴影后面,她自己却从不担忧这阴暗背后的危机。

半夜铭珞入睡后听到沐兰急匆匆的敲门声,她没有家里的钥匙。她带回了一个喝醉的姑娘回来,那姑娘长长的直发垂下来遮住了苍白的脸,浅色的高跟鞋面蹭了一道肮脏的泥泞。她把姑娘的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满身酒气的对他说,这是我的新朋友。

姑娘抬头对铭珞笑了笑,大概是酒精的作用,她的笑容显得涣散而勉强。她是加菲。

铭珞看着她笑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喜欢她。他没有选择用自己一贯的轻浮笑容来回应,而是说了声“嗨”。

有时候你不得不相信,当遇见一个陌生人的时候,是否愿意与之成为朋友,那是片刻间就能做出判断的事。它取决于一种气味,或者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那个晚上,铭珞听到隔壁的房间里一直传来女孩窃窃私语的笑声。酒精的力量,总能让你想找人说说那些压抑许久的话,它们融化在酒里,成群结队的跑出来。当日出降临,这些跃动的思绪又回巢了,躲在你的世界里,躲在你不为人知的面具之后。

周末沐兰去超市买了几听啤酒的工夫,她返回时听到铭珞房间里传来的加菲温柔的尖叫声。

她意料当中的事还是发生了。

【2】

加菲成了铭珞离婚之后第一个他早晨醒来还仍然睡在他身边的女人。他一直认为,能够一起睁开眼睛迎接新一天的生活,只应匹配值得的人。语莫不值得,所以她离开了。那些深夜里来与他寻欢作乐过的姑娘也不值得,所以她们在凌晨也离开了,无论他在情动之时,曾习惯性的说出过怎样动情的话语。

有些人有些事,是只属于深夜里的。那时候的铭珞,是戴着面具的另一个人,他的笑容很虚假,他的话语也很虚假,那是他想象中的自己的样子。而清晨醒来的铭珞,嘴角甚至还留有口水干涸痕迹的他,是面具消融后的样子,是憔悴的,失意的,坦率的,甚至有那么一些慌乱的。

他却不惧怕她目睹此刻的他,正如他也见过她不施脂粉的自然神态,没有刻意描绘过的睫毛,没有艳丽张扬的嘴唇。

他们常常窝在家里的沙发上一起吃微波炉加工过的爆米花,边喝酸奶边看香港的老喜剧片。熟悉的几乎倒背如流的爆笑台词,伴随着青春期成长的怪诞情节,配着温暖的香气和亲近的依偎,那是铭珞享受过最好的周末。

加菲给他一种暖洋洋的力量,就像是春天空气里缓缓注入的热度,让人觉得舒服并且期待。加菲不索取无谓的承诺,她懂得那些对于这种关系并没有太多意义。

一天加菲说她的好朋友下个月举办婚礼,要铭珞与她一同前往。铭珞已经很久没有以“谁的谁”的身份出席到任何场合当中,他略显犹豫的表情被加菲看到了。那是不确定,可到底怎样的表情是确定,许多人也很难给予合适的解释。

自从离婚后,铭珞对于婚礼的场面是有一些抵触的。他觉得这些浮华的包装和热闹的场面,总会预见着一段激情的灭亡。一切都是不牢靠的,一切都是会毁灭的,海枯石烂和天长地久不过是一些必备的装饰物罢了。

他还是答应了。千篇一律并无亮点的婚礼流程,被打包售卖的商业服务。新娘是加菲的闺蜜,身材丰满,脸庞圆润,新郎看上去忠厚老实,理应是段平凡温馨的婚姻。

新娘对他们俩说,希望你们也能走到这一天。

加菲这个时候抬头看了看铭珞,他看见她的失望表情。他知道,这一刻的自己,已经放弃伪装了。他不愿在她面前伪装了。

沐兰在铭珞家里长住下来,一直没有找工作。偶尔帮朋友做一些小项目赚取些生活费。她经常不在家,铭珞看到她会细致的化好妆换上自己喜欢的裙子出门,她说她去找她的男朋友。

她固定的会在天亮前回家,沐兰说他要回家陪老婆。但她似乎也不再奢求太多,他陪她度过的漫长的清醒时光,亦让她觉得满足。可是谁都看的出,那只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妥协罢了。沐兰往往是兴致勃勃的出门,略带扫兴的回来。这种关系是不被允许见光的,所以她只能独自承受。选择用食物占满肚子,企图填补那深重的虚空。

一天他们三人一起吃晚饭,沐兰问铭珞,总是能看见一个老奶奶坐在楼下的花园里自言自语,她念叨的都是今天吃了什么菜,什么水果又涨价了,她看了什么有意思的电视节目。好像和我们住在一个楼里。

铭珞说,对,那老太太住在咱们楼下。

她是神经有问题吗?

她自己生活了快20年。

听起来很凄惨,孤独终老一定有悲剧的故事。

铭珞说,以前我听别人说起过她,好像是结婚没几年丈夫就得癌症死掉了。一个人带着儿子,活的挺辛苦的。儿子工作之后,本应是生活轻松起来,可儿子在外地旅行时候又出了车祸,连车带人掉进山里到现在都没找到尸体。后来她就变成这样了,每天仿佛都要和丈夫儿子说说话,她回家做饭的时候还是要准备三副碗筷,说是得和他们一起吃。

加菲用筷子灵敏的把一块猪肉的瘦肉和肥肉夹断,边吃边说,女人都是没有安全感的,连吃饭都没有安全感,她的日子一定不幸福。

沐兰打了个嗝,我吃的很饱很饱的时候就能找到安全感。可是那个奶奶可能不知道这个方法吧。

后来再遇上她的时候,铭珞仔细的观察了一下老奶奶,背影好像总是在颤抖着的,有隐藏不住的根深蒂固又日积月累的恐惧。她躲在一个自己不愿意走出来的世界里,大概是会舒心些吧。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种伪装,只是形式不同罢了。

铭珞突然觉得羡慕她,至少她愿意相信自己给自己营造的幻觉。

【3】

闻到从窗户外面飘来的烟雾气味时,那大概是凌晨2点。铭珞听到外面嘈杂的人声,他的胳膊还压在加菲脖子下面。他的直觉在说,跑吧,确信是哪里的火灾无疑。他抱起加菲,看到沐兰房间的床依旧是空的。楼道里烟雾浓重,眼睛不自觉的流出泪来。大家都在慌乱的跑着,黑夜的躁动不安在这一日显得格外刺眼。邻居们穿着睡衣跑下楼,孩子的哭声和狗的叫声把混乱点缀的更加生动。

楼上失火了。早已清醒的加菲惊恐的抱着铭珞说,如果不是你,我会被呛死在房间里吧。

消防员的警笛声,几乎吵醒了整个小区。这一天大概让许多人度过了一生中最早的清晨,也有人度过了最后一个。

当烟雾消散,所有的慌乱都会变成一场预谋许久的噩梦。

那个孤独的老太太抱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她和丈夫孩子三个人的单独人像拼凑起来的全家福。她对着照片说,你们不要睡着啦,快跑出去,不然房子都被烧着啦。表情像个小女孩,铭珞看着她,像是舞台当中的聚光灯投在了她的头顶上一样。

人们被呛的一直在咳嗽,歇斯底里的怨恨着这突然降临的意外。120从楼上抬下了几个人,因吸入烟雾过多昏迷不醒。大家惊恐不安的讨论着,楼上有人被烟呛死了,怎么会突然就着火了呢。

波波和语莫的家就在楼上。铭珞摸着加菲的头发抚慰着她的情绪,耳朵像是雷达一样搜寻着邻居们的只言片语,到底谁的房子被烧着了,那个被120抬出即宣布死亡的人,到底是谁。

他发现原来事过境未迁,他还是惦念着什么的。那到底是什么呢,就好像咀嚼水果后舌头上的余香一样难以讲明,但它们存在着,被回味着,也被享受着。

铭珞也意外的发觉,自己会想象那个被呛死的人是语莫。在他们的婚姻中,他是有想过她的死的,当他们吵着没理由的架的时候,他幻想她下楼梯时意外滚落,或者在大风天被吹落的广告牌压扁。他面对着她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脑海中她死去的画面让他感觉那么的畅快。

可现在这种猜疑,让他觉得想象在即将转变为现实的时候,并没有过去渴望过的那种快感。就好像你期待了许久的一盘菜在吃到嘴里时,才发觉并没有期待过的美味。

天光大亮,真实恍然大悟一般呈现在人们眼前。原本就老旧的房子显得破败,失火的房间望进去黑黢黢的,可怖的像个能够吞噬生命的黑洞。铭珞带着加菲去附近的早点摊喝粥,加菲困倦又惊魂未定,黑眼圈在瘦削的脸上变得明显。老板娴熟的叫卖声,让人们怀疑。

沐兰的手机一直打不通,永远听到的都是不在服务区。可原本,她早该在凌晨返回,道别她所爱的幸福梦境。

大批的临时工人,把被熏黑的楼道重新粉刷,四处都是刺鼻的涂料味道和东倒西歪的工具,沐兰几日联系不上,铭珞和加菲也担忧起来。

周末的酸奶和爆米花,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乐趣。

加菲说,我们去找她吧。

铭珞说,她从小就是这样,动不动就自己跑出去了。让别人一直担心着,哎。

她大概以为你们不会担心她吧。

我已经渐渐的从担心到无力担心了。铭珞有气无力的说。他心里还在想着,住在楼上的语莫是否在这场火灾中出现意外。他劝说自己,这只是一种习惯性的好奇,与旧情无关。

加菲是很敏感的女孩,她发觉了铭珞那常常用作伪装的表情,最近总是漏洞百出。也许吧,表情和相貌是可以装饰的,可眼神深处的情绪,呈现的总是最真实。

后来她离开了铭珞,那天早晨铭珞还在睡着,她早早起床简单整理了自己的东西。对他说,我能睡在你身边,可是没机会睡在你心里。

她道别的时候没有眼泪,他也没有说再见。她离开的时间比其他来过这里的姑娘,迟了几个小时。至少他们共枕相拥而眠过。

铭珞原本以为,加菲会是那样一个让他得到安定的人,可如今他终于知道,原来那些流水而过的女人们,最后都是要离开的。

沐兰回来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的。她在凌晨用力的敲门,那时铭珞又带了一个刚认识的女孩在家里看电影,她像个猫一样的趴在铭珞胸口上。

沐兰进门说,铭珞,我们一起去吃夜宵吧,我特别特别的饿。

那女孩有些惊慌的望着他们,眼神里询问着铭珞这闯入者的身份。沐兰说,他是我哥哥。

在楼下的烧烤店,女孩象征性的简单吃了几口凉菜,说怕胖不敢吃太多。

沐兰独自大口吃着烤肉,与铭珞畅饮着冰镇的啤酒。她几乎是把肉整个儿的吞了下去,没怎么嚼,迫不及待的把它们送进肚子里。当她揉着饱胀的肚子,脸上又出现一种痛苦并且满足的表情。

她问,听说咱们楼上前一阵子失火了?有人被呛死了?

嗯,不知道是哪一家。

真遗憾。

什么?

我是说真遗憾。没有呛死最该呛死的人。

你说谁?

没有谁,来我们接着吃吧。

沐兰一直吞咽着烤肉,喝着喝着啤酒她就醉了。在铭珞意料之中,最后她又跑到马路边呕吐。好像之前的吞咽,都是为了这一刻歇斯底里的宣泄。每一口的下咽都是为一种爆发蓄积着力量。

铭珞每次看到她醉醺醺的样子,心底的厌恶感总是特别强烈。沐兰在呕吐的时候,畅快的掉着眼泪,她又伪装什么呢。铭珞对她说,一个姑娘,想哭的时候放声哭就好了,你这又是何必。

沐兰半睁着眼睛说,没有哭,我没有哭。

铭珞闻着她身上散发的酒精臭气,厌烦里又有些心疼。她半躺在烧烤店单薄的塑料椅子上,仰面朝上,头发散乱的搭在下面。女孩儿拿了纸巾帮她擦干净脸和衣服,假装很乖巧的样子。

铭珞和那女孩儿把沐兰一起搀回家,路上沐兰一直在说,我想要他陪我到天亮,这个要求很高吗。

他听着这话,好像是在听着那些凌晨离开的女孩对他的怨恨一样,他不知道是否有人曾因为他也这样在路边买醉。

女孩进门问他,我可以睡在你的房间里吗。铭珞没有说话,去厨房里拿出酸奶来,问她,要一起喝吗?

女孩说,我累了。揉了揉染成金黄色的头发,我先去睡会吧。

铭珞喝着浓稠的酸奶,在酒精作用下变得迟钝的神经逐渐清醒起来。他发觉自己似乎是活在一个循环里,带不同的女孩回家,聊天时候选择一样的话题,甚至有时候听到的回答也是一样的。姑娘们用着相同的眼线和胭脂,气味相近的香水,模仿着女明星们类似的温柔口气。

有些人他已经记不得名字和模样,赤裸裸的身体几乎毫无区别。

用菌种发酵牛奶,放入冰箱冷却,酸奶亦是一种循环往复。在不同的岁月里,啜饮着同样的味道。拌入不同的水果,品尝不同的滋味,亦如每日雷同的时光里,感受的不同心情。

他站在房间门口,那女孩没有脱衣服,睡觉的姿势充满着防备,表情安静但眉头紧锁。铭珞这一刻不忍心把她吵醒,可他又不愿和她共眠至天亮。他静静的抽着烟,一根接一根,烟雾缭绕里,看着她呼吸,胸口一起一伏。

女孩腿部剧烈痉挛一下之后醒来,她睁开眼睛看到站在一旁发呆的铭珞。你还不睡?

嗯。

她坐起来,原本我只想躺一小会的,没想到睡着了。

铭珞的表情深沉起来。她问,是不想和我一起睡吧?

嗯。

那我这就出门打车回家吧。女孩打了个哈欠,下床寻找散乱摆放的高跟鞋。

她走的匆匆忙忙,像铭珞挥了挥手就打开门走了。铭珞知道这是她第一次来这个房间,也会是最后一次。有些人,注定是个过场。

沐兰躺在自己的床上,嘴里一直絮絮不止的说着话。她在自言自语,有些语句铭珞也听不明了,她有时候自己在问自己问题,然后自己又在解答。有时候像是在倾诉,说的断断续续的,让人难以理解。

铭珞在听到沐兰嘴里“语莫”的名字的时候,终于无法把自己的好奇心消除掉了。他问她,语莫怎么了。

沐兰闭着眼睛说,语莫现在是他老婆。

你男朋友是波波?

沐兰用力的点了下头,好像要把脖子甩断一样。

你是故意的吗?铭珞愤怒的问她。

怎么算是故意?怎么又算是不故意?沐兰从床上坐起来,变得清醒了。

铭珞问她,为什么?

沐兰说,楼上的火是我点的,本来以为让他们一起死掉算了。可是没成功。

有意义么?

我不知道什么是意义。如果他和她一起死了,我大概就不用再这么痛苦,一了百了。既然得不到他,我宁愿毁了他。

语莫被呛死了吗。铭珞还是问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没有。所以我很失望。

她受伤了吗?

你还是这么关心她?

铭珞这一次语塞了。他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的位置。我想出去走走,你睡会吧。

他走下楼的时候,看到天边蒙蒙的发亮了。太阳温和又带着毛绒绒的质感,空气又凉又湿。

铭珞到便利店买了刚刚送到的新鲜牛奶,刚好可以制作新一份的酸奶。

他拎着塑料袋回家的时候,遇到那个自言自语的老太太在楼下散步,老太太在说,儿子,今天天气特别好,听爸爸说你要回来了,我一会就去菜市场给你买最爱吃的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