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把这个记下来。”
张睿说完,腾身去掏口袋里的笔。他习惯把纸笔藏在大衣的口袋里,颇有旧时代的做派。
我看着他一面念念有词,一面铺开纸,嘴里还在念念有词:“这是个不错的伏笔。”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让我想想。
故事得从一本奇谈集子讲起。
纵我再逞强,也不得不承认,在我认识的人里,张睿是个天才。他痴迷一切神秘事件,又记忆力卓绝。每次我们和他出去玩,都让他带路,这家伙精通上海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像是在那里住了十年。有次我问他为什么对上海这么了解,他淡淡答道:
“很简单啊,没事时候你多看看地图,看多了就把整张的细节都记住了。”
张睿从不读书。在他看来,书里的故事都源于生活,而真实的生活,远比故事精彩多了。
“我们正在经历最精彩的生活,为什么还要去看书里那些虚构的蹩脚货呢?”
是的,真实生活远比虚构的故事精彩得多。可问题是,我们只能经历一次真实的生活,却能阅读无数个虚构故事。这才是我们读书的意义。
我知道动嘴辩不过这个死脑子,为了反驳他,我送给他一本奇谭集子,这是我自己读过最怪诞的书。送给他时候,他又正色重复了一遍他的理论:
“故事源于生活,而……”
“得得得,里面就五篇,读完第一篇要是觉得没劲,那就还给我,总行了吧?”
这才接受。
再见张睿的时候,他精神抖擞,脸上兴奋二字满溢,“我要去写文章!”
我问他为什么。
“这本书够荒诞了,但不够精彩,生活远比作者想得精彩。”他停顿下来,拉了拉衣角,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要是我来写,保准比他好一百倍!”
从那天起,他便开始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走在路上,口中念念有词。过马路时,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就停在路中,掏出本子和笔,草草记下。身边的行人看到他这幅模样,通常盯着他看好久。他呢,不以为然,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每天恍恍惚惚,用他的话来讲,立志要写比当下“好一百倍”的文章。我有一次看过他那本本子,上书“写作素材”四个大字,而下面的字呢,又小又密,也不分空格和行列,堆积在纸上。许多地方写了又涂涂了又改,奇怪的圈划符号到处是。多数字都已经分辨不清,极少数词句我还认得,可都是些怪话,也搞不懂他在写些什么。
我问他写作进度怎么样了。
“没戏了。”
我刚想笑他先前狂妄之语,谁料他又接了一句,“我永远都赢不了的。”
我心生好奇,问他这话什么意思。他叹了口气,脸上满是颓唐之色,道:
“我遇到一件事,说来简直不可思议,但请你要相信我,我再无聊,也不至于编些猎奇的事情来欺骗你。”
的确,我和张睿交情够铁,了解他的为人。但凡是他因为能力写不出好文章,他一定会坦白承认,这是他的个性。况且以他的智商,写出好文章,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好,我相信你。”
在得到我的承诺后,张睿理了理衣角,开始讲述他的遭遇:
“那天我坐地铁到站准备出门,突然想起一个素材,我赶紧拿出笔记下,不小心撞到身后的人。我刚想道歉,没想到她先开口了。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两个字:‘徒劳’。这个女人说话的语调生硬,声音像是机器人,你明白吧,就像电脑合成的那种声音。”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他又扯了扯衣角,续道: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想到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我做的事情,就是指拿笔记素材这件事,是徒劳。我问为什么,她说只要我跟她去一个地方,自然就明白了。”
“然后你就去了?”
“当然!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好奇,不管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要去插一脚。”他说到这里,还下意识做了一个抬脚的姿势。
“我信了她的话,跟着她在下一站下车,接着跑到对面方向,又往回乘了好几站,最后在图书馆站下车。下车以后她笔直朝前走,我在后面跟着她,我们一直走到站台最顶端。站台旁边有很多房间,员工休息室之类的。她带我推开其中一间房间的门。我第一次看到地铁里面这些房间长什么样,房间不大,很长,看不到头,绕来绕去就像迷宫。要是我第一次进去,保准迷路。而她呢,却熟门熟路,走在前面。我就跟着她走啊走,转半天弯。最后我们走到一扇门前,她打开门。”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仿佛是保留悬念似的。只见他欠身拽了一下衣角,接着说道:
“你知道我们在哪里了吗?我跟你说,你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在地铁的隧道里面!对,就在隧道里面!里面漆黑一片,只有一点亮光,是墙壁上的LED广告牌。我心想这个女人真是个疯子,指不定哪边来一辆地铁,我就完了。”
“你害怕吗?”我忍不住插嘴。
“当然害怕!我和她侧着身,贴着墙壁往前走,我的脚抖得迈不开步,手湿得可以在墙壁上滑。但是到这一步,也没回头路了,怪只怪我当初好奇心太强。那个女人一路上都没讲话,我看她当时好像一点也不害怕。”
“是不是她这样往返过好多次?”
“可能是,我不确定。”他接着叙述,“我们才这样走了几步,地铁广播就响了,地铁马上要进站了。我终于忍不住,朝她大吼:‘我们要死了!’那个女人反应也没,还是往前走,伸手摸墙壁,没走几步,就转进一个凹缝里。我的腿快瘫下来,也顾不上这么多,赶紧跟进去。”
他说这一切的时候,表情不停在变化,时而平静,时而严峻,仿佛当日那幕此时重现一般。
“我和她进了间屋子,里面一台台式电脑,一个机器,还有几个蹲着的人,低头收拾散在地上的纸张。机器大概有打印机那样长,那样宽,不高,比打印机稍微矮一些,背后有个很扁的口子,不停地吐纸的声音。整个屋子很安静,只有机器吐纸的声音,滴滴答答。纸上写满整齐的字,都是乱七八糟的话,什么‘天今游龙草推他察心不’之类的。我满肚子疑惑,这时这女人开始说话了:
‘如今你读到的文章,几乎都是这个机器‘写’出来的。’”
“什么?!”我瞪着张睿,满脸不可思议——如果前面还算想象力能够容忍的范围的话,那故事讲到这里,已经是荒谬了。
张睿点头,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我那时候也觉得,这女人一定是个疯子。可那女人似乎不在乎我怎么想,她打开台式电脑里的文件夹,里面有一堆书目,每本都是经典。我不喜欢看书,但这些名著的书名我还是听过的。我指着电脑里那些书问她:‘这些名著都是这台机器里出来的?’
那个女人摇了摇头,‘不是,这些是录入到机器里的书目。在这些书出版的年代,还没有这部机器呢。这些书目输入电脑后,电脑会把它们的文字打散,重新排列,生成一篇篇新的,也就是你们现在每天看到的文章。每个文字都有各自权重配比,比如你我他这些人称代词,权重就会高一些,当机器重新生成文章的时候,这些词语出现的频率就会高一些。相反,一些冷僻字,权重就会降低。’她指了指几个蹲着的人,‘他们是编辑人员,负责从机器生成的文章里挑出合格的文章——这是个艰苦的过程,机器时常会出现的情况,就像你现在看到,吐出乱码一般的文章。但只有足够数量,猴子也能打出莎士比亚的作品。’
当时的我已经呆住,整个人杵在那里,不知道做什么好。耳朵里,那个女人还在不停说话:“你要是想问我世界上有没有真的作家的话,当然,当然有。只是真作家们往往都默默无名,这台机器吐出来的文章,远比真作家写得好得多。真正的作家们,抱歉,已经在和这台机器的对决中输掉了,就像卡斯帕洛夫败给深蓝。你读到的多数文章,其实都是这台机器里产生的。是我制造了这台机器,教会它如何智能识别,如何分配权重。直到现在,这个机器产生有用文章的同时,依旧会产生废句。但是,所有你看到的当代作品,十篇里面有九篇都是这个机器的杰作。”
我问那个女人:‘编辑人员的文学品味各有长短,那万一挑出来的文章反响很差怎么办?’
那个女的笑了:‘是的,编辑们一定程度上决定机器的成败,但不是决定性因素。当我们挑选出文章后,就会分配以不同的化名,每个化名对应各自虚拟的作家。作家也是人,当然就会有发挥失常的时候,你肯定也听过很多作家出道惊艳,之后泯然众人的吧。再说了,很多普通的语句,被人穿凿附会之后,也会成为经典。比如,他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这句话再普通不过,不也成了经典吗?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的大脑此时转得飞快,已经没空再管她后面的话,隐约听到她问我相信了没。我没有回答,她说了一句‘时间不早了。’便把我带出了房间。临走前,她从那几个蹲着的人那儿拣出一张纸,上面印了一篇文章。那个女人递给我,说明天这篇文章会上报。我揣着那张纸,被她带出房间。这次没有经过隧道,她引我到门前,让我自己自行离开,我推开门,发现自己站在明亮的地铁站台。背后的门‘嗒’的一声,被反锁上。我抬头,门的牌子上写着‘管理用房’四个字。”
“那你看第二天的报纸了吗?”听到这里,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他点了点头,沮丧地答道:“为了证明真假,我几乎买了市面上所有的报纸。事实证明,真的有这篇文章。”
后来我不死心,又拉上张睿,想去亲自见见报上的那个作家。我们打听了很久,才找到他的住所。刚想敲门,旁边有个老太正好路过,拦住我们说:
“他已经搬走了。”
我们问他什么时候搬走的,老太说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搬到淮什么路,具体我也记不太清,就在图书馆附近那……”
“淮安路?”没等老太讲完,张睿发挥了他活地图属性,抢道。
“对,对!”
“请问您知道是具体多少号吗?”
“这真的不知道,你们问问保安,他走的那天,我听到他和保安说,要是再有东西寄过来,让快递员转寄到新地址。”
我们从保安那儿拿到作家的新地址,乘地铁前往。在图书馆站下车时,我让张睿带我去那件屋子,他没拒绝。我们推开地铁站内那间“管理用房”,在里面左转右拐——也亏他脑子聪明,要是换我,来十次都记不住。而他呢,脑子里还能回想起那天被带出来时的路线,我们因此没有涉险去走隧道。
当我们最终进入那间屋子时,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张睿描述的机器和电脑都在。
“你看,我没骗你吧,你来看看,”张睿边说,边向机器走近,待要靠近时,突然愣住,嘴里的话硬生生被止住。
机器里打出来的,是如下一段话:
变形记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电脑的屏幕上,显示的是同样内容。
这只不过是一台寻常不过的打印机。
“不!不是那台机器!这台机,不,这台打印机和那台机器一模一样!对,两台!一台机器一台打印机,他们有两台!”张睿原先满脸的喜悦顷刻散去,代之以不可思议。他在屋子里疾步来去,整个屋子空空荡荡,除了电脑和机器,什么都没有。张睿突然定下来,去搜台式电脑,里面翻来覆去都是一些名著的文件,别的什么东西也没有。他不甘心,转身跑出了屋子:
“他们一定换过机器了!没有机器也行,我们去问那个作家!”
作家的住所就在图书馆外百米。我们按了门铃,不一会儿就有反应,是作家亲自给我们开的门。我事先做了一些功课,自称是他的读者,顺带报了几本他的书名。他非常高兴,邀我们入内。
他的家不大,墙壁上有一个书橱,占很大空间。我瞄了几眼,都是一些经典书目。
“您真的很喜欢读书啊。”
“是的,作为一个作家,没有足够的储备,是无法写出好作品的。”他比划着,“这就像输入和输出的关系。”
张睿玩弄着衣角,百无聊赖。要不是我事先和他关照过,他此时已经要质问作家关于机器的事了。我又看了眼书橱,发现一个细节。
“里面为什么没有您的书呢?我觉得假以时日,您的书也能与这些书目并列。”
他笑了笑,微微仰起头,“不不不,不知道你听说过这么一句话没有,当一部书面世时,作家就已经死了。作者在舞台上叙述完事,自然退场。在读者脑中,只余他所述之事。”
有道理。
我又装模做样和作家聊了一些关于他的作品。作家侃侃而谈,他对自己的作品就如孩子一般了解。沉默半天的张睿终于止不住,突然发问:
“老师,你说世界上有没有有一台写作机器,写出来的文章比人写的还要好?!”
张睿两眼直盯作家。
我没料到他陡然发声。
“不可能!”
对面几乎条件反射般的回答。
我将计就计,听他们两边怎么说。
“为什么?”
咄咄逼人。
“这不是科幻小说啊,”作家的语气缓了些,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人创造电脑、手机、汽车——创造一切机器。机器是包着代码和齿轮的铁皮;而人不是,人有爱、有恨,所以会笑、会哭。你、我、他,都是如此,”作家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张睿和我,“这些才是生活的血肉,离开这些,再好的文章都是扯淡,”大概意识到自己用词有些不当,他顿了顿,“孩子,机器永远不可能超过人类,因为我们有情感。”
临走时,我提及他和保安的交谈,问作家会有什么东西寄来。
“一些样稿。你知道的,当我的文章被采用时,杂志社都会寄些样稿过来。”
这场见面就在尴尬中戛然而止,我们礼貌性的和作家交换了联系方式。直至今日,有时在网上还能见到他的动态。每谈及他,张睿总一脸不屑:
“骗子,谎话连篇。”
你问我的看法?我持中立。我相信张睿,又隐隐觉得作家说的也有道理。每次回想起这件事,我的大脑总会左右摇摆,仿佛张睿和作家分居两侧,各自使劲拉我。如果某天,有个人不请自来,告诉我所相信的东西,其实从来没存在过,这的确让人无法接受。所以很多时候,我乐于当个自欺欺人者。你可能会骂我是鸵鸟,我也承认。对这个世界而言,未知的角落是一片黑影,包裹在每个人周围——还是保持敬畏为好。
之后每次和张睿在一起,但凡路过书店或是报摊,张睿都会冷笑一声,“哼,万里之外的机器又工作了。”
张睿的观点是他的权利,我并不放在心上。我只记得他说过:“我们正在经历最精彩的生活,为什么还要去看书里那些虚构的蹩脚货呢?”
我也记得作家曾说:“机器永远不可能超过人类,因为我们有情感。”
我选择相信他们。
就像我相信这个世界的爱与恨一样——我知道,他们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