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
我昨夜杀了人。
时隔十多个小时后，我的鼻子里仿佛依然能闻到铁锈味，还有那猩红色的血，它四处流。我杀了人，一切都是注定的，我不后悔。
一
我承认，我是个宿命论者，可这不是今天的重点。今天的重点是，我是一个跟踪狂。严格上说，是偷窥狂，这么形容我似乎也没错。
一切都是好奇心指引。我去跟踪人，目的无外乎是想知道他们要去哪里，究竟想见谁。就像你在交通工具上，忍不住窥探旁人的手机屏幕——别说你没干过，我不信。
我跟踪过的人，林林总总累计起来，少说也有百号人。你知道的，跟踪是个危险活，更是个技术活。你不能贴太近，这样会被发现，对方会现出警觉的脸，快步离开；也不能离太远，这样会被甩开，对方也许会转过一个街角，疾步前行，这些都是你预料不到的。
我最喜欢下雨天，多说一句，今天就是雨天。雨声滴答，脚步声像被无形的遥控器调低，你不用蹑手蹑脚，害怕发出任何声响。此外还有雨伞的庇护，你不用担心走在马路上时，突然被某个熟人打招呼，这点简直太要命了。
对于跟踪的人，我也颇有研究：首先我不跟踪老人和小孩，这么做倒也不是因为什么绅士风度。老人步履蹒跚，走三步停两步；小孩哭哭啼啼，烦心。其次我也不会跟踪那些妙龄女郎，先前跟踪过几个，我发现她们的生活大同小异，就像她们那卸下妆的脸，丑陋得很。
我喜欢跟踪那些上了年纪的男人，对我而言，他们带有未知的魅力。未知这项东西，最吸引人，有时能让你丧命。所以跟踪他们时，我也会小心翼翼，但经常又不免沉入其中——他们的生活总是充满虚荣、欺骗、还有谎言。比如，我曾经跟踪过一个男人，他前一秒还在电话里和妻子大谈工作忙碌，下一秒又拥抱另一个女的。当然，男人的谎言远不止爱情，有时会拓展到亲情，金钱，甚至权力。总之，只要能让自己听起来厉害些，他们什么牛都能吹。我太喜欢这种虚假了，乐此不疲。
没事的时候，我就会坐上地铁，四处张望，寻找我的猎物。他们往往是整个车厢最瞩目的人物：打着电话，声音很响，肋下夹着皮包，侃侃而谈，旁若无人。我会跟着他下车，我的目的很简单，只是单纯想知道他们想去哪里。
二
从我有女朋友起，事情开始脱出我的掌控。说说我怎么认识她的吧，估计你比较想这段。
先前说过，我跟踪过几个妙龄女郎，仅限这几个，我再重申一遍。女友是这几个女郎中的其中一个。跟踪女性的时候，我会尽量避免先看她的脸——女性带有某种天生的敏感，当你的眼光在她身上稍加停留，她便会警觉起来。对我而言，这非常危险。第一次接近女友的时候，我只看到她的背影，觉得不错，便跟在后面。等我跟厌了，就快步走到她前面，假意回头，趁机看她的脸。说实在话，她真的长得不错，身材也高挑。不然我也不会甘心跟在她后面这么长时间，自从那次以后，我决定花时间深入了解她。
不出几日，我便掌握她的生活规律。这点其实不难，花些时间精力就能办到。多数人的生活两点一线，固定得很。我知道了她的家庭住址，知道了她的单位地址，也见到了她的男友，他们拥抱，接吻，一切尽在我眼帘中。我再重复一遍：要做到这些其实都不难，只要肯花时间，任何人都可以。
我跟了她一个多月后，连着好几天，她的男友不再出现，她的中指戴上了戒指，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我上去搭讪，正中她的靶心。她满脸惊讶，感叹我和她竟然如此多的共同话题，大呼缘分不可思议。我却心知肚明，哪来的什么缘分，扯淡，这不过是因为我跟踪了她很久，对她了如指掌罢了。
脱单以后，我的跟踪“事业”开始出现变化，女友经常会在我跟踪到一半时，电话询问我在哪里，我只能编造各种理由：公司突然需要我，或是朋友聚会，诸如此类的借口。当我回来时，她也总是一副怀疑一切的眼神，说真的，我害怕这种眼神，真的。某种程度上，跟踪是我的业余爱好。而现在情况是，我的爱好受到他人的干扰，更何况这个人是我最爱的人。
三
我想过向她摊牌，问题是但凡智商正常的女人，多半会觉得我是神经病，立马分手。我也考虑过放弃跟踪，并付诸行动。可这是一种瘾，就像烟瘾，网瘾，甚至是性瘾，我的瘾远比它们可怕，我无人诉说，只能埋在心里。当我放弃它时，百爪挠心，这些无形的虫子搔弄着我，腐蚀我。我曾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观察我的女友身上，可她自身实在太无趣，每天10点睡觉8点起床，到点吃饭，一天三顿，规律地像机器人，我无比怀念往日的跟踪时光。闭上眼，睁开眼，满脑子都是我跟踪别人的场景。
最终，我还是选择重操旧业。
四
2月20日 周四 晴
我的男友非常奇怪。
每个人的生活多半带着个人私密，我能理解。但于他而言，私密的部分未免太多了一些，当我需要他的时候，电话那头的他经常支支吾吾，要不在加班，要不就正好有急事。
一部分的我告诉自己，他有了外遇。另一部分的我告诉我自己，丢失信任的爱情，像离开水的鱼。
我想了很久，决定相信他。
2月28日 周五 阴
这两天他似乎变正常了，经常主动来陪我，我们的感情似乎也变得更甜蜜。我的信任得到回报，我爱他。
3月4日 周二 阴转晴
他又回到老样子，打电话给他总是遮遮掩掩，我觉得他有第二面，我想知道。信任是双方面，我单方面的努力是泡影。
3月15日 周六 小雨
我决定去跟踪他。
我在角落看着他从单位出来，我尾行在后，打电话给他，问他在哪儿，能不能来陪我。他说今天加班，腾不出时间。
谎言。
他坐上地铁，为了避免被发现，我离他很远，直到地铁将将关门时，才窜进里面。他从地铁出来后，跟着人群东走西走，漫无目的。我也无所事事地跟在后面。
他似乎在尾随一个男人，他们穿过很多条巷子，直到那个男人进了一幢楼，他才安然离开。我想他在跟踪别人，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
3月23日 周日 晴
我又跟踪了他一次。
这次他跟踪的对象也是一个男人，但绝不是同一个人。两者倒有些相似，都是圆顶脑袋，发际线朝后，夹着皮包，拿着手机大声喧哗，噪音。
和上次几乎差不多的过程，他跟着圆顶男人，直到那人到家，才转身离去。我想我知道真相了，我的男友是个跟踪狂。根本没有什么加班抽不出空，他把时间花在偷窥他人生活上，他是个变态。
3月28日 周五 晴
今天他好像只在路上乱逛，并没看出要跟踪谁的迹象。
也许一切都是我多想。
五
我的女友在跟踪我，我确定。
那天我在跟踪一个男人，街边墙角上有块斜靠的玻璃板，我无意朝那儿瞟了两眼，看到背后的人。那人我再熟悉不过，我曾经跟踪过她很久，而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她来跟踪我。
我确信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因为她的脸上没有露出哪怕一丝的惊讶或是愤怒之类的表情。我顺着她，假装一切无事走在前面，抛开我的目标，刻意四处随便乱走，以迷惑她。
回到家，我的心依然跳得厉害，像是自己的屋子闯进一个野蛮人，举着铁锹，不由分说挖掘我内心最阴暗之处。我必须保护我自己。我意识到，两全的办法不存在，我必须在她和我的“爱好”之中择其一，是时候了，我对自己说，做出你的决定吧。
六
我想我做出决定了。
我决定和女友分手。
摊牌的时候，她满脸惊愕，“为什么？你不再爱我吗？”
“不，亲爱的，”我尝试去平息她的情绪，“爱是一回事，是否能在一起又是另外一回事。”你看，女的智商总是这么低下。天真地以为但凡两人相爱，就能永生永世在一起。别傻了，世上哪有什么真爱，不过是选择和被选择罢了。
她整个人突然爆发起来，就像发动起来的汽车：“那为什么分手！告诉我，为什么！”。真的，我这时真是庆幸极了，和她分手真是个明智极了的选择，现在不分手，我们早晚也会分手。我不理她，任由她吼了一阵：
“为什么这样对我！”
“从前和我说的话都是假的吗！”
随你怎么讲吧，我心想。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但凡做了决定，便不回头，不再去思考对与错，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对面不再有喊声，我听到喘气，大概累了吧。也好，让她发泄发泄。她看了我最后一眼，眼眶像脸盆，盛着水，转身就走。临走前她停在门框那儿，我听到她声音梗着，问：
“你从前跟踪过别人吗？”
“没有。”
我脱口而出。
“我相信你。”这是她临走前最后一句话。
七
我越来越不满足只是简单跟踪，我想深入到他们生活，了解他们的日常。我曾想到过闯入他人住宅，可这是犯罪，毫无疑问。我不想自己的跟踪生涯以锒铛入狱结束，若真是这样，未免太悲哀了。
在一次跟踪之中，我蹦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单独去跟踪一个人？
我选择过好几个目标，发现都不尽如人意。他们共同的缺点就是毫无神秘感，几乎什么都可以从他们外表中表现出来。经过一段时间筛选，我想我找到了合适的对象。这个男人四五十开外，被我发现时，他坐在我对面的位置，更准确的说，是萎缩在座椅上。他的外表符合我一贯的标准：圆顶脑袋，咋咋呼呼打着电话。不同的是，他无论电话，或是手持的皮包，都非常寒酸。这让我产生了一种优越感。我决定就是他了，通过跟踪，我找到了他的家，是一间很小的房子，也见过他妻子，满脸横竖皱纹，老相得不可思议。从他平时打电话的口气，可以推断他应该还有一个女儿，尚在上学，对应他这个年纪，也算老年得子，只是我暂时还没看到模样。
摸清他的作息时间后，每天我都会提早候在他家附近的必经路，从一天的开始跟踪起。通常他乘地铁上班，哪怕时间再晚都不会打车。坐上地铁之前，往往索要一张免费的《时代报》，在地铁里读得津津有味。我有次故意坐在他旁边，发现他读得最多都是横缝里的招聘信息，大概是对自己现在的工作不甚满意。也难怪，他的公司离家十八九站地铁，出站还要一刻钟步行时间，方才到达。公司在一幢破败写字楼里，蛛网尘灰堆积。四楼，最差的楼层，因为谐音难听，估计多半租金也便宜。
他每天下午6点才下班，有时要7点多，那是偶尔情况。今天是个更偶然情况，先前连着五六天，他都6点准时下班，可现在我候在写字楼外角落，已经9点，才看到他的身影。天色很暗，但我确定是他，他的装扮很好认，西装加运动鞋，别扭得就像拿筷子吃西餐。
月色如洗。他匆匆前行，拿起破旧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下班了，又报了一下自己的地理位置，多半是因为加班晚了，向家里知会一声。我跟着他，并不紧密，考虑到夜间四下少人，谨慎地离一些距离为妙。他低头直往地铁站方向赶，在离地铁站还隔一条马路的地方突然左转。
我快步跟上，大脑冒出无数种猜测：是有外遇了？还是去了结私人恩怨？又或是去打第二份工？我跟着他渐渐走到僻静的小巷，犹自浑然不觉。直到身后一个冷冷声音响起：
“果然。”
我转过头，才知道真相。
八
是我的女友，准确地说，是前女友。
“你果然是个跟踪狂。”
“不，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苍白，”前女友指着被我跟踪的男人——此时他已转过身来，“你已经跟踪他很多天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知道自己此刻神色一定露出了慌乱。夜色给了我一些掩护，我努力控制住自己。
“一切都是我安排好的，我安排他出现在你每天必经的地方，”前女友双手环抱，得意洋洋，她赢了，“我只是想测试一下你，你果真上当了。”
“谢谢你，”这句话是她向那个男人说的，“报酬我过两天会结给你，”男人听完，满意地点点头，先行走开。
“报酬？”
“他是我找来的诱饵，就为了钓你上钩。”
我的脑中一闪，像在汪洋中找到泳圈：“谁告诉你我是跟踪狂，你没有证据！”
前女友冷笑一声，挥了挥手里的手机，“我早就拍下来了，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会跟踪吗？我跟踪在你身后很久了。”她在月色下傲立，身材不再吸引人，反而有种冷艳的恐怖，“别妄想抢走我的手机了事，现在是云时代了，”她食指朝天指，“哪怕我换一部手机，也可以同步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因为你骗了我！”她紧咬的牙齿发出“咯咯”声，骇人极了，“我相信你，你却欺骗我！我会发给你的朋友，你的亲人，你认识的每个人，让他们彻底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对，你是跟踪狂！”她说这段话时一字一顿，仿佛能从牙齿里挤出淋漓鲜血来。
我无法想象，假如身边人都知道我是一个跟踪狂，他们会用什么眼光看我。我已经彻底投降，就像考试作弊被抓到的小孩，“求求你，不要这样，我真的爱过你。”
“我也爱过你！然后呢，你怎么对我的？！”对面山呼海啸，随时能把我淹没。
我蹦出一个念头，可怕的念头，我不敢去想，但这似乎是眼下唯一的出路。
杀了她。
九
夜色深沉。
黑夜里总会发生见不得人的事情，就像你伸手看不见的五指。
老太路过这个街角时，正听到争吵声，光听声音就能分出是一男一女。待她辨明声音方向，正准备前往劝架，又一阵窸窣鼓噪声，辅之以一声尖叫。夜色中的寒光阻挡了老太的脚步，是月色照在刀背上。一人把刀捅在另一个人身上，墙上有血的影子映出来，接着又是一刀，随后是第三刀，一切就像皮影戏。挨刀的人被顶在墙角，被捂住嘴，发不出清晰的句子，只有来自声道的，最原始的呜呜声。
四下寂寥，狗、猫、蝉、蟋蟀像是全部被调到静音模式。挨刀的人倒在地上，鲜血嘤嘤。
杀人者把刀收起，转身就跑。老太这才敢跑上前去，她拿出手机，用颤抖的手拨通报警电话。
眼前的人已经没气了。
十
我昨晚杀了人。
时隔几个小时后，我的鼻子里仿佛依然能闻到铁锈味，还有那猩红色的血，它四处流。我杀了人，我不后悔。我本来根本不想这么做，可是我不得不这么做，形势逼人。
我昨晚杀了人。
我的前男友死在我的刀下。
我记得他曾经说过，一切都是注定的。我相信他这句“一切”里一定包括今夜发生的一切。
我依然记得当时发生的一切：
他的面孔变得凶恶，喉咙低沉：“你不要逼我。”
我问他想怎么样。
他盯着我看，看了很久，直到我感到恐怖，全身每一寸毛孔扩张。
“我把你杀了，就在这儿，这件事再也没人知道。”
“是吗？别忘了刚才走开的男人。”
“那我就把他也杀了！”他眼神凌厉，随时能把我吃掉似的。突然他冲上前来，用手卡住我喉咙，在夜色中，他肆意妄为，“我总有天能找到那个男人，而现在，我先把你杀了！”
我被掐得呼不出气，用双手去扳他的两臂，完全没用。我感到自己的大脑在失去氧气，甚至无法集中精力，思考对策。我腾出一只手在包里摸索，想找有没有什么防身器之类的，直到我的手摸到一把刀。
顾不上这么多，我掏出刀往他身上刺去，他大叫着向后退，松开了手。相信我，我当时浑身血液中，没有一寸属于理智。不知道从哪儿借来无穷的力气，我把他推到墙角，捂住嘴，又补了一刀，两刀。直到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倒在地上。慌乱中，我才想起逃命，我带上凶器，转身就跑。
你问我现在后悔吗？我的回答是不，当时的情况不是我死，就是他死，我必须杀死了他。我的男朋友一直以他是个宿命论者而津津乐道，用他的观点来说，他的死是应得的。他欺骗了我，他是个变态，是个跟踪狂，还想杀死我。
我昨夜杀了人，
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