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奇谭(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27360700000009

第9章 失眠

我已经失眠很久了。

准确来说,一二三四五,五天了——今天是第五天。

刚开始的第一天夜晚长得惊人,服了好几片药都没用。直躺,侧睡,卧趴,整个黑夜就在变换睡姿中消磨。后来稍稍习惯,就略微好受些。每天上床闭眼,知道一切都会到来。有时若现了些睡意,反倒奇怪。就这么一夜一夜,神色是宁静的,心却是脱缰狂奔,直想去不知何处的梦境,却总也到不了。一点点榨干宁静,直到熬来天明。

“我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现在在梦里。”

朋友噗哧笑了:“你现在当然不在梦里,梦往往掐头去尾,荒诞得狠。现在你能记起我怎么来到这里的吗?嗯,你叫我来的,我到这儿时还打电话问你路。你觉得现在荒诞吗?一点也不,我们在聊天,再正常不过的。”

“就你这样,晚上也别躺了,上街走走吧。走累再回来,也许后半夜就睡着啦。”

——朋友听完我的倾诉,如此建议道。

我站在街上,环顾四周,第一次见识到夜的魅力——大体上死寂无声,空气中带着某种无形的力场,有时意外,稍有一辆车经过,发出些声响,这声音立马被吸了进去,不再回荡。街上没有人,我身边十步,百步,大胆些估计,哪怕千步万步之外都没有一个人。倒有些亮光,来自沿路的24小时便利店。一个穿工作服的员工躺在地上,大概是实在太累,睡着了,他是睡得如此之沉,以至于连鼾声都没有。我走进去,想买几串肉丸,叫了他半天都没唤醒,只好作罢。我裹紧大衣,转出门,周遭一阵凉风骤起,寒意深了些,下意识打了几个哆嗦,只可惜倦意仍在九霄云外,头脑呢,反倒觉得更清醒了。我就这么与黑夜凝望,不知过了多少时间。

“唉,还有别的建议吗,总觉得这个建议不太靠谱啊。”

朋友听完我的否定,挠了挠后脑勺,这姑娘办法很多,但脑子转得慢,往往半天才要反应过来。她腿很长,坐下来的时候,两腿横亘在桌旁,突兀地像两根木棍。

“‘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来聊聊你这几天的生活吧,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听了他的话,我身子往前倾了倾,单手扶额。

“那天发生一件奇怪的事情。”

朋友来了兴趣:“哦?说来听听?”

凉风在耳旁鼓动,生出各式奇怪声响。我傻站在路上发愣时,正遇到一个女的,身形高挑。只见她的左手拿着一把剪刀,我好奇,问她用处,她说裤子太长,拖着地,得剪掉才是,说罢顺手指了指地上。我低头一看,光线很暗,但能隐约看清地上滴滴点点,很快出现大块深色,最后地面湿透,沥青的灰色被完全吞没。

下雨了,雨势越来越大。

“找个地方避雨吧!”说完她已快步向前。

我就这样来到,或者说逃到了这家酒吧。窗户是落地的布置,我坐在靠窗座位,向外看去,水滴不时在窗外扑打,溅到外面的玻璃窗。这般风大雨大,看来是撞上暴雨天气了。

“外面不是雨,是海。”她坐到我的对面,像是看透心思似的说道。

“海?”

“嗯”,她点了点头,指着桌上的杯子,“你再仔细看看。”

杯子里的酒有些晃荡,并不平稳,我再向窗外仔细看,才知道——酒吧在一艘船上。

我顿了顿,欲言又止,道:“故事的发展难以置信,我不确定你是不是一个可靠的聆听者。”

朋友听到这句话,上下嘴唇抿了一会,又缓缓张开,柔声地说:“你知道我是一个心理医生,在治疗患者的过程中,他们往往会带着激烈的抵触情绪。在这种情况下,对于叙述他们的病情是不利的,作为辅助,我往往会让他们写下来。因为你知道,语言是脱口而出的,而书写是经过思考的。我建议你不妨也写下来给我看,写作过程中,假如你觉得难以言语的地方,完全可以做些处理,或者略过不提,哪怕最后写在纸上的,只是一个梗概也行。”

她的言语中带着很强的说服性,我听完以后,起身找来纸笔。

酒吧里环境昏暗,我们俩相顾无言。海浪的翻腾比刚才静了不少,也许风停雨歇了。

“看到那边柜台了吗?”一阵沉默之后,她主动挑起话题,大概是不喜冷场的缘故。

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柜台上摆满瓶瓶罐罐,让人恍然以为到了制药室。

“那些瓶子里是……”

“记忆,嗯,记忆。”她仿佛自我强调一般又重复了遍,“你也许想不到,这里还提供记忆的保管,人们把想忘掉的记忆存在这里,当他们离开这里的时候,浑身上下一身轻松,记忆,或更确切点,回忆,带给他们痛苦。多数人来这里都是失恋之后,为了摆脱往日热恋场景。当然,也有安放对过世者的追思——总之基本上八九成都是这两类。可有一天来了一个男人,他却带着奇特的目的,与常人不同——”说到这里她直了直身子,换了坐姿,像是进入正题一般,续道:

“那人脖子上有些印痕,大概是梦游,或和别人打架——这不是重点。据这人自己说,他得了嗜睡症,一天到晚睡不醒,眼神整天没有光彩。一个医生推荐这里,让他把睡眠记忆分一半存在这儿,这样一来,既能治好自己的毛病,又能造福那些失眠的人。”

我听到这儿几乎要跳起来,脱口道:“他的瓶子是哪个?我失眠已经五天了!”

她却不紧不慢地答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把瓶子的事情告诉你。不过那人留下记忆离开之前嘱咐我们,希望拿他的睡眠换一份他指定的记忆,以物换物,等价交易。”

“他指定的记忆是……?”

“谋杀,他指定要一份关于谋杀的记忆,他说他想亲身体验一下,作为一个谋杀者的感受。”

我合上笔帽,把纸调转180度,推向对座的朋友。她看到纸,怔了一会儿,表情变得复杂,难以形容。她摊手道:“说实话,你的问题太奇怪了,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她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补充道:“要不是我和你太熟了,我甚至会觉得你在玩弄我。如果你不真诚相对,那谁也没办法给你提供真正的帮助。”

朋友在华灯初上的时候离开,临走前,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是一个心理医生,但我也见过尸体,对它们,我熟得很。”

时值冬天,天黑得早。送走她后,我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好几圈,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还没办,寒冷和睡眠丧失迟钝了人的大脑。我走累了,瘫坐在地上。暮色四合中,终于想起来了。

我走到里屋,脚步亦步亦趋,就像屋里有人在等我——事实上没有,或者说,原来有,现在没了。他原来在哪里张牙舞爪,现在却只能躺在那儿,没有动弹。五天了,应该没气儿了吧,我伸手探了探,嗯,其实早就没气儿了。我确认完这一切,站在那里,和他说着话,亲自告诉他:“是我杀了你。”

可他听不见我说的话,他倒在那儿,脖子上的勒痕若隐若现,已经五天过去了。

我思索着如何处理尸体,却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只觉得眼皮似有千斤重,只想躺下,再不行,有个地方倚着靠着也行。所有身体器官的感知渐渐游离,关于时间和空间的触觉都开始模糊——五天来,第一次有即将进入梦境的感觉,借着他人的帮助,熟悉的记忆,终于又回来了。

给朋友的那张纸还在桌子上,上面空空荡荡,一个字也没有。

一张白纸。

就这么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阵电话铃响起,把我从梦里拉了回来。身子像是受了下重击,陡地突坠。神志在一瞬间突然清醒过来,我睁开眼,花五秒钟认清眼前,是现实世界,的的确确。回想梦境,隐约记得梦到便利店,瓶子,好像还有一个女的。脑袋涨着,感官似醒非醒,辩不明左右东西——不过好歹是醒来了。

电话铃还在响。

眼前,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窗外,雨停了,下了好几天。

好长的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