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多少年,严玥都没有忘记苏南。
他站在讲台上,眼睛微微闪着光,笑容里画着温柔的月影,整个人像一副江南春天的夜景图,朦胧的挂在严玥心里。
虹口的甜爱路,梧桐又高又直,人行道窄得只容恋人并肩而行。石墙上镌刻着一行行诗,催着行人贪恋那明媚的暧昧时光。
冯晓晟在追求严玥时,常和她来这散步,他本人不爱这些风花雪月,无奈他身畔的女子每当提起席慕容、拜伦,眼里都有熠熠的光。
转暖的春日,短信她:“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
一个人出差百无聊赖,也说“数间茅屋闲临水,一盏秋灯夜读书”来报告现状。
陪她去秦淮河畔看古迹,须得容忍她“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的念念有词。
小心服侍到这种地步,才换来佳人略微不同一般的亲近,冯晓晟有时也纳闷,从来志大才疏的自己,怎么就偏偏着了这文艺女青年的魔?
初见时,严玥素净着一张脸,身姿柔软的斜倚在KTV的沙发里发呆。满屋子酒气熏天,红男绿女们吵作一片,她无甚表情的那张脸,像是荷塘里出浴的新莲,隐隐间有皎洁的光芒。
有人替他介绍,这就是我们大学出名的才女,严玥。
他慌忙笑着伸出手去,你好你好。
她不理会他的殷勤,只肯点点头。
他尴尬。
身边有人解围,悄悄地安慰他,严玥是出了名的冷美人,在学校时因为才貌双全追求者甚众,但目下无尘,到现在依然小姑独处。
十七八岁的年华,矜持清高是惹人怜爱的,过了本命年,脾性还依然冷僻,谁还有心思赔小心呢?说这话的人露出讥讽的笑。
冯晓晟抿一口红酒,透过人群看着她。心里替她不平,有些女子即使年长色衰,身上那股冷傲依然能睥睨群芳,何况她还花开正好。
散场的时候,突然飘雨。黄梅时节的雨丝落在身上,凉丝丝,浑身酒气顿时散去七八分。
他礼貌的走到她身边,送你回去吧?
她看他一眼,神色波澜不惊,不用,我就住附近。
那一起走走吧,他笑容晏晏。
她张了张口,最后什么都没说,点点头。
严玥想起那次喧闹无聊的同学聚会,只记得最后路灯光下冯晓晟温和的脸色,蓦然间让她想起苏南。
当年分别时也是这样。六月的小城飘起梅子雨,她站在冬青树下和他道别。他笑容温煦,她笑中有泪。
很快,就听到他的婚讯。
她对着闺蜜许彦低泣,他在婚礼上感动的流下泪来,那句“我愿意”掷地有声。
许彦叹气,忘了吧都忘了吧。
怎么能忘得掉呢?她苦笑。
那本他写满评语的周记本还留在身边,一直到墨色洇开,纸张黄脆,他那句“你的文字,让我倾心”还赫然醒目。
冯晓晟抱着那盆栀子花才走到严玥家附近,晌晴的天兜头又下起瓢泼大雨。怀里雪白的花瓣,碧绿如玉的叶子滚过雨滴,香气更馥郁。
严玥开门见他浑身泡在水里的样子,讶然得说不出话来。
他呵呵一笑,将花递过去,觉得你会喜欢。
严玥被动的接过花,微笑点头,喏,进来避避雨吧。
老房子里往往有一种生活的喜悦,齐墙高的书架上整整齐齐的排着满满的书,老旧的木地板被打磨的光亮,墙角的钢琴上坐着一只小碎花布熊。
严玥将花搁在小阳台上。
外面雨声转小,淅淅沥沥,一声声打在屋檐上。
冯晓晟看着坐在对面的严玥,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低头笑了。
严玥心里一动,忙掩饰道,我在煮面呢,要不一起吃?
好。冯晓晟连忙答应,又反应过来不对,补了一句,我来帮你。
严玥笑,不用,厨房小,两个人转不开。
冯晓晟呆呆的看着严玥忙碌,看她将翠绿的青菜切成细丝,将艳红的火腿切片,在大朵的香菇上划出十字,再一起丢进白雾腾腾的锅里。
他心里涌出许多温暖的情绪,想走上前去环抱这个清秀的姑娘,可终究不敢。
他们相对而坐,窗外雨声紧一阵疏一阵。
严玥突然慢条斯理的念,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读诗,吃了一惊,可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淌过的温柔,就笑了,继续念下去,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两人相视一笑。
渐渐地,冯晓晟成了严玥家的常客。常常接她下班,然后一路从甜爱路晃回她家,窄窄的小马路上,肩挨着肩,边上都是情意绵绵的诗句,头顶上的梧桐哗啦啦的鼓掌。月光打在她脸上,有种含羞欲放的妩媚轻灵。
他想着,什么时候能和她十指紧扣走过这条路呢?
许彦看到冯晓晟时先是惊讶,接着便是由衷的喜悦。这么多年,难得见严玥身边出现亲密男友,这回真说明她真的把苏南忘了吧?
冯晓晟一走,许彦就迫不及待的盘问,你们怎么认识的?你决定给他机会了?
严玥笑而不答。
许彦见她笑容里含义丰富,不由得取笑她,哟哟哟,小姑娘又不好意思了。
严玥想起什么,问,你觉不觉的他笑起来很像苏南?
许彦一愣,心陡然间凉了半截,丫头,你这是何苦呢?
严玥得知苏南离婚的消息时,她正和冯晓晟在西溪。
许彦在电话里语焉不详,说好像是夫妻感情不和。严玥觉得自己心脏就像是小时候看过的钱塘江潮水,一浪一浪拼命拍打着边岸,晃得她整个人腾云驾雾血脉喷张,失去了着落。这不是从17岁开始她一直暗暗期待的吗?怎么等到了真的实现时,却突然充满了忐忑不安?
冯晓晟正在远处端着单反拍摇橹而过的船只,回头见她看向他,便露齿一笑。
许彦苦苦劝她,千万别冲动回去找苏南,你和冯晓晟好好的。苏南现在据说又嗜赌又颓丧,已经全然不是当初那个人了。
许彦估计错了在一场旷日持久的相思中的女人心思,即便苏南已经沦落成为街头的乞丐,依然是严玥春闺梦里的亲人。她只会奋不顾身的扑向他,希望用自己的爱情解救他于水火。
所以严玥当下决断,要回那座小城去找苏南,带着青春正好的自己投奔落寞的爱人。
冯晓晟被她的突然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睁大着眼睛看着她行装已整的样子,不是说好我们还要一起去杭州的吗?
对不起,家里突然有点事要回去。她的眼神里有抱歉,可更多的急于抽身的匆忙。
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严玥见他满脸关切的样子,心一软,摇摇头。难道告诉他等了十几年的爱人终于单身了吗?
你一个人玩吧,不好意思,回上海请你吃饭。
冯晓晟看着她仓促的背影,心里有点委屈又有点不安。
苏南离婚后就搬回学校宿舍。
阔别十年的高中校园让严玥想起很多和苏南的曾经。她在灰旧的教学楼下等到苏南,他还是清癯一如往昔。
她迎上去,苏老师。
苏南怔住,仔细端详半天,犹豫的问,严玥?
她点头,脸不觉间红了,我正好回家,顺道来看看您。
苏南笑,都成大姑娘了,我都不认得了。
严玥不好意思的低头笑。
苏南说,去我宿舍坐坐吧。
冬青树在春天换过叶子,新叶的颜色就渐渐地由翠绿转深,到盛夏时节,便绿的发亮极近于墨色。
严玥从前经常在这等苏南下课,故意找出许多问题来请教,很多次,苏南都不解,严玥,你在哪找到这种刁钻题目?
她偷笑,不然哪里能和他多些相处片段?
严玥悄悄打量苏南,眼角依稀有些纹路了,笑起来像是有尾鱼正钻进他水光潋滟的清波里。
苏老师,你给我批的周记,我都还留着呢。严玥笑着说。
啊?苏南微微惊讶,都这么多年啦。
对我而言,和你分别,就像昨天一样。
苏南看着她,十年了,哪里是昨天?简直像是前生的事。
有些话涌到严玥嘴边,她想说,苏老师,我等了你十年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吗?
可她什么都还来不及说,苏南的手机响了,他温柔的笑着说,好好,马上到。
苏南说,严玥,明晚咱们一起吃个饭吧?今晚我还有约,明天咱们就在从前聚餐的老地方见,好不好?
呵,老地方,多暧昧的词汇,瞬间将那些逝去的老辰光都推到目前,推杯换盏间的眉来眼去、月上梢头的偶然邂逅,17岁的严玥借月夜还魂,脉脉情微逗。
严玥回家一开门看见冯晓晟端坐在客厅里就傻了眼,兴奋的心情一下子被速冻起来。
严妈妈皱着眉,嗔怪严玥,一下午跑哪去了,手机停机了都不知道,晓晟等你一下午了。
冯晓晟笑呵呵帮着端菜,对严玥眨眼,你走得那么匆忙,我担心你有什么事儿就追过来看看。
严玥定定神,勉强点点头,怎么找到我家的?
那帮大学同学帮忙找的许彦,许彦告诉我的。
严妈妈嘱咐严玥,明天带晓晟四处走走,人家难得来一趟,你做导游好好带他逛逛。
冯晓晟开心的说,好啊好啊,早就听说这山清水秀风景宜人。
严玥板着脸,生硬的说,明天我有事,下次再说吧。
冯晓晟不是傻瓜,瞥见严玥的脸色就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了。
下午找到许彦时,她没头没脑的交浅言深鼓励他追求严玥,他就依稀有点眉目了,多半严玥这次回来和这事有点瓜葛。等辗转找到严家,又见严妈妈笑语殷勤,就更笃定严玥所谓家里有事只是借口。
怎么办呢?他内心挣扎,是告诉她他会等她,还是直接向那个不知名的对手宣战,生拉硬抢也要抱得美人归?
江南的月亮躲在薄雾浓云里时隐时现,楼下的香樟树散发着好闻的气息。
冯晓晟躺在客厅的地铺上,追了一夜少女时期严玥的影子。
严妈妈对女儿的怠慢很不好意思,一大早起来就张罗着买菜做饭,她笑眯眯的和冯晓晟说,今天阿姨给你做桃花鳜鱼,从前严玥的爸爸是第一楼的厨子,这道菜可拿手了。
冯晓晟立马屁颠颠跟着打下手,时不时说些老少皆宜的笑话拍两句马屁逗得严妈妈前仰后合。
严玥看不下去,借口找同学就出门了。她一个人在路边晃悠,对冯晓晟很生气,他想做什么呢?借岳母攻势来绑住她吗?好像妈妈还蛮喜欢他的,那又怎么样?自己喜欢苏南,这谁也违拗不了。
初夏的日光晒在身上有些发烫,她拐进一个僻静阴凉的小巷子,意外发现麻将声人声不绝于耳,原来两边都是棋牌室,烟味刺鼻、光线阴暗。她颇为厌恶的往里瞥一眼,转身准备离开,却被一个身影给镇住了。
那个穿着浅蓝色T恤对门而坐的人不是苏南还会是谁?
他满面戾气,眉头拧成疙瘩,手指神经质的在桌上敲打着,眼睛恨不得化成X光机,将其他人的牌都看透。
最要命的是,有个穿着廉价雪纺裙的女子揽着他的肩,姿态熟稔自然。
严玥盯着她高挑细长的眉毛、瞄成青黛色的眼眶、还有殷红如血的唇色,心被刺伤了。她缠绕在苏南颈项间的那只雪白的手臂仿佛是条巨毒的蛇妖,隔空就将严玥咬成重伤,心窍都开始流血。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盯着她看,那女子抬头往门外一瞥,严玥连忙躲开,眼泪簌簌落下。
许彦接到严玥的电话,还没开口就叹了许多气,丫头啊丫头,我早就和你说过了,苏南早就今非昔比了,你何必要亲眼去见识?
在严玥这种文艺女青年眼中,想象中的嗜赌成性和风流倜傥区别并不大,一夜千金散去反而替苏南添了些豪侠气概。情场失意便追寻赌场得意也是常事,只要有她回到他身边,苏南肯定会安然无恙。
只是她料不到,苏南并没失意。
许彦打听了许久,才知道苏南离婚的导火索是他带着妖艳的小情妇去澳门豪赌,一夜间输光家里所有的积蓄,而当下,他的儿子才刚过完四岁生日。苏南温婉的妻子再也无法忍耐,抱着孩子头也不回的离开。
小丫头,他们相濡以沫这么多年,还这样收场,你对苏南真正了解多少呢?你爱的是他,还只是那段青春?
严玥呆住,她从未想过,其实她真正留恋的不过是那段眉目如画的年华。
当年,他少年春衫,她云英未嫁。
而现实,少了回忆的光环,真相也就丑陋刺目起来。
严玥到家的时候,冯晓晟还在帮她妈妈收拾屋子,他见严玥进来,陪着笑脸问,怎么?没和同学吃饭?
她摇摇头。
那回来正好,马上就开饭了。
严玥看着他堆满笑的脸,问,晚上和我一起出去吃饭吧。顿了顿,又说,和我高中的一个老师。
冯晓晟喜出望外,好啊好啊。
苏南见到冯晓晟的时候愣了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对严玥挤挤眼睛,小丫头,原来是带男朋友回家见家长的啊。
严玥不解释,微笑的立在一边。
苏南拍着冯晓晟的肩,好好对严玥,她父亲去世得早,很不容易。
严玥没提早上的偶遇,只找些云淡风轻的话题,一时间三个人有说有笑,远看去真像是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只是她知道,那些夹在周记本里你来我往的暧昧光阴,父亲去世时趴在他肩头痛哭时的温暖抚慰,都已经从中溜走,再也回不来。
分别的时候,冯晓晟对严玥说,苏老师对你真好。
严玥淡然一笑,是啊,他是个好老师。
只是个好老师了吧,从此以后。
其他的,已经隔了天涯。
冯晓晟也不知道严玥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接受他的。
那次从她家回来,他给她发的那些无关风月的短信也都有了回应,还会在刮风下雨天嘱咐他开车小心。
这是不是意味着彼此的关系已经水到渠成更进一步了呢?
天转冷的时候,甜爱路的梧桐叶落了一地,冯晓晟兴冲冲的打电话给她,晚上去散步吧?
严玥迟疑了一会儿,说,算了吧,怪冷的。来我家吃饭吧,我做了桃花鳜鱼,你不是爱吃吗?
冯晓晟觉得,不再爱念诗的严玥更多出一种温情,撩拨了他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