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平行世界(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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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001年的末日症

在我上初中后,我家在镇上的中学前开了一家饮食店,由此,我每天早上必须挤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吃早餐。因为生意太好的缘故,店里的顾客都必须站着吃早餐,一群人在小小的屋子里犹如狐獴一般委身而立,各自低着头哧溜哧溜地吃着肠粉的情景,实在是令人永生难忘。

好在妈妈做的肠粉十分好吃,以至于到现在我还不能习惯别的肠粉的味道。

饮食店在半年后就开始了扩建,在原来屋子的一侧上加建了一间小木屋。因此,这家由瓦屋与木屋组合成的饮食店得以全新的面貌伫立在我们学校门前,虽然其形状滑稽,以至于每次我站在马路对面看着它的时候都对它的存在性感到不可思议,但是这并不妨碍它的生意继续火爆下去。我因此继续忍受着每天挤在人群里站着吃肠粉的命运。

这家店的命运并非都是如此一帆风顺。每天早上我站在人群里,四周的人在我旁边吆喝着“酱油在哪里”,然后酱油瓶在我头顶上递来递去的时候,我常常担心下一刻这个木屋子就要倒下去。木屋是我爸妈亲手一板一钉搭建起来的——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他们会建造房子——因此这个房子绝对是违章建筑,可是我们的小镇太小了,没有城管这个强大的组织,所以它才得以一直生存下去。

在千禧年的时候,木屋终于倒下了,并非是出于上面的原因。那一年的秋天,从沿海过来的台风一个接一个地登陆上岸,刮过我们的小镇,其中一个台风过境的时候,把木屋的屋顶整个都掀飞了。那天放学后,我刚走出校门,就看到那个天光大亮的木屋,爸爸妈妈正蹲在屋顶上叮叮当当地锤着钉子,两只白鸽(我们店里的宠物)在他们旁边幸灾乐祸地咕咕咕地叫着。

“妈,怎么了?”我惊讶地问。

“屋顶被台风掀跑啦!”妈妈笑着说。

“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哈哈哈哈……”爸爸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屋顶被掀跑这件事大家都感到很欢乐,直到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还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这件事,并为此又笑了很多次。

店里遇到的第二个劫难是那两只白鸽不见了。白鸽是妈妈的朋友送过来,作为宠物养着的,但是在某一天不知道被谁诱捕而去做了别人的下酒菜。这件事倒是让家里人伤心了很久。

这家店还是我与伙伴们一起聚集的场所。每晚放学踢完球后,我们便一起来到店里喝冰镇饮料,看球赛,只是我们常看的国内甲A足球联赛常常受到别的学生的非议。

“哈,中国甲A足球联赛这样的****比赛真的有人会看哟。”他们说。

当时我们对别人的看法不屑一顾,但中国足球在这十多年来长期疲软,一直不举,实在是伤透了我的心。如果如今已经发明了时光机器这样的玩意,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恐怕是回到1998年的夏天,拜托自己在将来的几年里一定不要去看什么国内甲A足球联赛,以免人生蒙上什么阴影。

言归正传,在2001年的夏天,我们终于毕业了。在考完最后的一科后,我们又跑去学校后山那个坑坑洼洼的足球场踢球。作为初中时代的最后一场球赛,自然是踢得酣畅淋漓,一直到日暮时分还久久不肯离去,尽管大家都筋疲力尽,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觉得尽兴。于是我提议大家晚上去我家的店玩,爸妈刚好不在家,想怎么玩都可以。

我们买来了鸡鸭鱼,还有某个同学从家里带来的腊肉,以及诸如豆角、丝瓜和小菜心等等的蔬菜,好好地做了一顿算得上是丰盛的晚饭。饭菜当然是做得马马虎虎,母鸡在宰杀的时候因为操刀的同学过于紧张,在没有下刀之前就被掐死了,因而母鸡被抹开脖子的时候可是一滴血都没有流,鸭肉则是焖得过头了,炒的小菜心缺乏盐分,连米饭也有过于生硬之嫌。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嘻嘻哈哈地吃得津津有味。

吃罢晚饭,大家开始唱歌。我家有一部DVD和整套的音响,正好可以唱家庭卡拉OK,这在当年可是相当时髦的东西。就这样,我们喝着啤酒,唱着歌,聊着天,自然是好不快活,但是也隐隐地有着一种伤感的心情,仿佛一闭上眼睛就会和这个世界告别,去到另一个世界一般。大家都知道,在这晚以后不久的日子,我们都将要去不同的高中里念书了。

唱歌唱得尽兴之后,我们来到店前,放了好几捆的礼炮。看着焰火在空中如巨大的蒲公英般灿然盛放,最后只在漆黑的夜空里留下灰烬过后的无尽苍凉,大家都有一种想哭的冲动,然而谁也没有哭,大家都知道如若谁哭出来必然会遭到大家的嘲笑,然后像是流感一般感染到众人,大家一起在夏夜的风中偷偷抹泪。那样的情景想一下就令人感到尴尬。

“再踢一场球吧。”有人提议。

众人点点头,但如今已是午夜十二点,学校的足球场必定是黑得如开世之初般黑暗,所以大家决定就在我家门前的马路上开足球赛,毕竟这里有路灯。这是镇上的唯一的一条公路,只有双向两车道,虽夜已深,但仍偶尔会有跑长途的大货车风驰电掣地高速驶过。在平时,我们决不会做在马路上踢足球这样的蠢事,但如今在酒精的作用下大家都有点兴奋过头了。

午夜公路上的足球赛算不上尽兴,除了担心足球会滚到公路旁的田野外,还要时刻注意着从公路那黑洞洞的深喉里驶来货车,每一辆汽车经过的时候,我们都站在一旁行注目礼,吹口哨,如果有司机伸出头来咒骂几句的话,我们就还以投掷的空酒瓶。落在车厢上或者公路上的酒瓶哐当当地在夜里作响,带着空廖的孤落的意味。此刻,也许令我们兴奋的并不是足球,而是某种带着危险倾向的体验。

就在这时,我们看到了末日。

首先是亮点在西面的天空被点燃,形如火药的蔓延,越过、耀过天空,白色的光在天空漫漫燃烧,夜空的黑暗被一股脑地驱赶殆尽。刹那之间,夜白如昼。这阵光是如此的光耀夺目,如巨兽一般张大嘴巴吞噬着大地上的一切,我的眼睛有着剧烈的刺痛感,只能眯着眼睛出神地看着这一切,因为这样的情景实在是美不胜收,就算这阵光要将我们吞噬,恐怕也心甘情愿。

这就是末日,我心里明白。我没有见过末日,对其也一无所知,但是此刻,我知道这就是末日的情景。

就在这当儿,一辆货车如幽灵般地从我的身后掠过,撞向前方站在路中间的一个同学,他也正定定地站在那里被那阵光给迷住了。我想要喊他,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被货车掀到了空中,在半空中摆出了一个滑稽的姿势。光像是加大马力般汹涌而来,吞噬了他的身影,货车的身影,伴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尖锐叫声如疾风般掠过我身旁。我不由得跪在了地上,双手撑在地上紧闭着眼睛,如若不这样做,那阵光恐怕会将我劫掠过去。

待我睁开眼睛,黑暗又卷土重来,光已如响尾蛇般抽回了洞穴的深处,货车拖拽着红色的尾灯仓皇地消失在了前方的拐弯处。大家茫然四顾,寻找着刚才那位同学是身影。

最后大家在路边的一棵树的树桠处找到了他。他以一种充满违和感的姿势挂在了树上,耷拉着脑袋,因此看不清他是何种表情。

“喂,你挂在树上的姿势可真够搞笑的,哈哈哈哈……”一个同学指着他捂着肚子大笑了起来。大家则沉默着,心脏以一种不协调的心率跳动着,手心汗津津地渗着汗,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喂喂,看我们一眼呀,大家都在看着你呢!”刚才笑得蹲在了地上的那个同学站了起来,伸起手来去拉树上那位同学的手。树上的人的身体晃动了一下,随后一堆类似于呕吐物的黏状物啪啦啪啦地掉了下来,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落在了树下的一个写着“注意来车”的锈迹斑斑的警示牌上。他抬起头,这下是看得清清楚楚了,那个在树上倒吊着的脑壳裂开了一个大口子,脑浆正往下掉。他凄惨地大叫了一声,踉跄地滚到路边的水沟里去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呕吐了起来。

我们的初中时代就这样以一件惨烈的意外事故划上了句号。那晚聚会上的伙伴在上了高中后大家彼此已不再联系,即使回到家乡后偶然遇见,也不过泛泛而谈地交谈几句,对于那晚发生的事,大家都不愿再去谈论。对于朋友的死,我们恐怕是要负上一定的责任,没有人来惩罚我们,我们便在内心惩罚着自己。我们无法释然,如若释然,那么朋友的死去便会变得无足轻重。

当然,我们可以说,是那阵光,末日的光,迷住了那位死去的朋友,也迷住了我们,让其无法躲开那辆来自地狱深处的货车。但是,我们不愿意下这样的结论。对于那阵末日的情景,在我们的心中留下了一种朦胧的意味,我们无法言说,也无法解释。

直到上了大学后,我查阅了图书馆的《大英百科全书》,在其2002年修订版的476页中看到了这样的一个词条:末日症。按书中的说法,末日症是类似于集体幻觉、群体性癔症之类的心理或者精神障碍。在世界的历史上,这样的末日症集中出现过许多次,其中最为有广泛影响的一次,是在1999年7月。当年,在十四世纪诺查丹马斯的末日预言影响下,世界上共有500万人在当年的七月声称看见过各种不一而足的末日景象。

有时候我会想,为何我们的末日症会在2001年的夏天姗姗来迟呢?但是那已不再重要,失去的朋友不再回来,失去的友谊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