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平行世界(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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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恐怖娃娃

我打开冰箱,凝神审视着里面的东西,裹在保鲜袋里软塌塌的三文治、装在玻璃瓶子里的酸青瓜片、各式各样的调味酱以及数量可观的啤酒,虽然算不得上是井然有序,但是起码还没有到乱糟糟的程度。于是我得以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如果一打开冰箱看到凌乱的局面,心情就会变得不愉快起来,然后强迫症般地非要把冰箱里所有的东西摆放整齐才罢休。我弯下腰来,把冰箱里的罐装啤酒略微调整位置,犹如一个地理老师转动着地球仪,把手中的地点放在准确的经度与维度的交叉点上。当然,啤酒罐不可能准确地对准着地球的经纬度,只是我喜欢以这样的意味摆放着冰箱里的东西,即使这并非是我家的冰箱也是如此。

“冰箱里有我刚做好的三文治,晚上肚子饿了的时候尽管吃好了。”表嫂临出门的时候说。

这是表嫂家的新房子,不坏,客厅足够宽敞,厨房干干净净,装修以简洁的灰白色调为主,光洁的木地板,赤足在上面踱步让人觉得十分惬意。表嫂明天便要结婚了,由此我今晚须在她的新床上睡一晚,俗称“压床”。

“好奇怪的习俗啊!我怎么从来就没有听说这个习俗呢?”我不是没有对家里提出过抗议。

“就当是去旅馆睡一晚好啦。”妈妈说。

“能是一回事吗?去别人家里睡觉总归是令人感到不舒服。”确实,别人家和旅馆就像是大象和鹦鹉一样完全是两码事。而且,家里很少和表嫂家打交道,不知道为何偏偏叫上我去干这样讨厌的事。

“习俗总是千奇百怪的,也正如此,其才能成为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哟。”妈妈看着我,脸上一泛起笑容,眉头便如秋风里的野菊一般顾盼有姿,“所以,你也该学着去习惯它才是。”

我就这样被说服了,在说服人这方面,妈妈总是能拿出这样令人信服的说法。

我没有拿三文治,如今可是一点点食欲也没有,只是拿浓缩橙汁给自己调了一杯饮料,然后折回大厅,继续看记录频道里的《动物世界》节目。大概是动物王国里丰富多彩的世界吸引着我,不知从何时而起,我喜欢上了这档节目。有时连我感到不可思议,当别的少女在为日剧韩剧美剧沉迷的时候,我却在看什么动物世界。

如果动物世界有了习俗会怎么样呢?

我在沙发上呷着橙汁,思考着这个问题。大概动物们也会穿上运动服去上学校,打着领带乘地铁去公司上班,同伴死了会脱帽子致哀,新伙伴诞生的时候会散发红鸡蛋给大家。鳄鱼先生去应聘前台,主考官连连摇头,只能介绍他去隔壁公司做保安;猫小姐每天上班都趴在办公桌上打瞌睡,因而常常被老板训斥;乌鸦老头子当上了国王,故而要求大家出门都要穿黑衣服。如此等等,这便是这个奇妙的世界。

看罢节目,已经将近十二点了。我按下遥控器的power键,电视荧幕“嚓”的一声倏地关闭了画面,犹如高空中的海鸟掠一掠翅膀便消失在不知何处的远方。啪嗒啪嗒,灯光熄灭了,黑暗像一只轻巧的黑猫一样闪身挤进了屋里。城市的灯光透过窗户上的磨砂玻璃流泻而来,朦胧的光线如凉凉的潮水般灌满了屋内,将我淹没其中。我站在客厅中央,怅怅地看着四周的一切,等待眼睛适应了黑暗,便走进了主卧室。

我走到窗前,摸索到绳子,窗帘像是讨厌合唱团的孩子们在哨声下极不情愿地归位,展开身子一字排开地挡住了外面的光线。我穿过犹如置身海底般的黑暗,走到了床前——这样来说未免夸张,实际上从窗户到床前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但是黑暗总是有放大一切功能。这大概就是我喜欢把自己置身于黑暗中的房间的原因,黑暗里若即若离的非现实感总是令我着迷。

我躺在柔软的床上,定定地看着黑暗中的上方,睡眠像是秋日的微风一般虚无缥缈,我静待其来。渐渐地,天花板的形状浮现了出来。归根结底,城市里没有纯粹的黑暗。只有在我小时候,乡下那乌灯黑火的山村里有过那纯粹的黑暗,那时候我极怕黑,如果一个人走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公路上,仿佛一路上有无数双手在黑暗中蜿蜒地追赶而来。家里搬来了城市后,我倒喜欢起黑暗来了,何以出现这种转变我不得而知,只有将其归咎为世界中不可思议的事件之一。

极静,大概是房间隔音太好的缘故,我如躺在黑暗的深渊一般,静得可以聆听自己的呼吸声。

有一双眼睛,不,是两双眼睛,在黑暗中定定地注视着我。那是如野兽般贪婪的目光,在黑暗中片肤不留地舔噬着我的身体。

我浑身带着不愉快的体会,感觉比陌生人触碰我的身体还要讨厌,但我知道那只是两只压床娃娃,我能跟两只布偶公仔生什么气呢。

“这两个压床娃娃是朋友送来的,本来压床的任务交给它们就行了,但是家里的老人说还是说要请一个男孩或女孩来压床比较好,我也正想生一个女孩,所以今晚只有拜托你啦!”表嫂当时这样说。

“没关系的。”我说。

“如果我将来的女儿,像你一样可爱就好啦!”表嫂捂着嘴巴,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报以礼貌性的微笑,谁人都可以听得出这只是礼貌性的恭维。

“这两个娃娃,如果喜欢的话,可以抱着来睡哟,这么可爱的娃娃……喜欢抱着娃娃来睡?”表嫂问道。

“不喜欢。”我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实际上这是两只丑得骇人的布偶娃娃,形状如实验室泡在玻璃瓶子里的畸形婴儿标本一般奇形怪状,穿着红得恶俗的唐装,嘴巴由一圈红色布条草草了事地缝上去,塑料眼球则如比目鱼的双目一样突兀地嵌在脸上。一看便可知这是十分廉价的布偶娃娃,实际上也是如此,它们是表嫂买婚被的时候店家附送的。

此时它们正坐在床头的另一侧,用凉丝丝粘糊糊的目光看着我,我可以感受到。

我终于忍受不下去,啪嗒地一下打开灯,准备给它们还以一个狠狠的目光。然而在刺目的白炽灯光下,它们只是木然地坐在床头,神情漠然地看着正前方墙壁上的液晶电视,塑料眼球无论怎么看都了无生气。

一定是它们在灯光亮起的那一刻才突然把头扭向前方的。我心里想。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想,大概是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了,毕竟一个人呆在一个陌生的房子里总会感到难以适应。

我关上灯,重新躺在黑暗里,试图尽快睡去,我想象起了可乐杯底里的气泡,气泡缓缓上升而去,最后上浮到杯面的时候“噗”地一下破裂了。这是我催眠自己的法宝,别人数绵羊,我则数杯子里的可乐气泡。

然而那阵目光又落在了我的身上,在我身上游离着。布偶在黑暗中迟缓地转过头,带着讥笑的意味看着我,我甚至听出了它们的讥笑声。

“叽叽叽……叽叽叽……”

便是这样的笑声。大概是我的幻觉吧!我闭上眼睛,继续想象玻璃杯子里的可乐气泡,气泡们争先恐后地窜上水面,可发出的不是“噗噗噗”的声音,而是“叽叽叽”的声音。

“叽叽叽……叽叽叽……”

我暗暗叫苦,这样下去今晚如何睡得着?转而一股无名火在心底霎时升起,这不都怪那两只丑陋的布偶娃娃吗?于是我打开灯,二话不说就拎起那两只娃娃,打开衣柜,把它们丢在了里面。

在我重新躺回床上时,布娃娃那滑溜溜的质感仍然如蚂蝗一般粘在手心,像是抓过一只刚从海里捞起来的章鱼的触须。但不管怎么说,布偶娃娃已经被我关在了衣柜里,内心多少变得坦然一些,于是睡眠悄然而来,拉起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网罗其中。

我在透明的黑暗里睡觉,这和在漆黑的黑暗里睡眠是有区别的,正如章鱼在浅水里游泳,和章鱼在深海里遨游是有区别的。不知何时,那只章鱼的柔软触须缠上了我的手臂,缓缓地向我爬来。

“刚才你把我丢到哪里去了?”章鱼说。

是啊,我究竟将章鱼丢到哪里去了呢?我混沌的思想如一颗玻璃珠子落在了一个球形容器里滚动不止,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找到安身之所。等等,我何尝丢过什么章鱼!我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依然还是躺在床上,右手触到一个软绵绵的物体上——是刚才的两只布偶娃娃。

明明把它们丢在衣柜里了呀!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荧光电子钟,时间刚过了凌晨三点。我摸索着,准备开灯一看究竟。

“别开灯。”其中一只布偶娃娃说。

“开灯的话,会后悔的,百分百地。”另一只布偶说。

“是一个少女呀。”

“少女的肉水灵灵的,馋得不行啦!”

如此,它们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阵。

“请问,你们是谁?”我怯怯地问,生怕它们果真要吃了我。

“我们是恐怖娃娃。”

“专门吃新郎新娘的恐怖娃娃。”

说起来,它们倒是生长得够恐怖丑怪的,声音也像那些爱在淤泥里钻来钻去的泥鳅一样令人厌恶。我暂且不再说话,在弄明白它们的意图前,还是谨慎为好。

“放心,我们并不打算吃你。”其中一只恐怖娃娃骄傲地说。

另一只恐怖娃娃打了个哈欠说:“只是长夜漫漫,我们觉得太无聊啦。”

由此我可以判断恐怖娃娃是何种个性了,和人类的某种人物一样,只要给他们适当的恭维,或者给他们一个话头,他们就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那么,你们为何要吃新郎新娘呢?”我问。

“因为我们是恐怖娃娃呀。”它们说。

不用说,这个回答毫无意义。但是我并不关心这个,谁关心呢。

“我想不明白,你们是怎么吃人呢,你们的嘴巴……这么小。”它们的嘴巴实在是做得马虎潦草,总不能正在尸体前狼吞虎咽的时候,突然嘴唇掉了下来,于是停下来说,抱歉,大家先吃着吧,我回去把嘴唇缝缝就来。

“问得好。”

“有水平的问题,嗬!”

“听说过科莫多龙?”

“生活在科莫多岛上的科莫多龙。”

我点点头。在《动物世界》的一期节目上,我看过关于科莫多龙的介绍,它们是世界上现存的最大的巨型蜥蜴。

“哈,我们就是像科莫多龙捕食水牛那样吃人的。”一个恐怖娃娃得意地说。

另一个恐怖娃娃沉吟了一声,说,“科莫多龙是冷血动物,每天醒来后,它们走出洞穴,先在洞穴前晒一下太阳,让身子暖和起来,然后打个哈欠,吐着舌头,懒洋洋地往沼泽地里走去。它们留着中分形状的细长舌头遍布了味蕾,可以在风中分辨出腐肉的味道,可是今天,它没有闻到腐肉的味道。但是很幸运,它在沼泽地里遇到了一头在沼泽里泡澡的水牛。它不经意地在慢慢向着水牛靠近,走走停停,闻闻看看,它身上的保护色给了它很好的掩护,水牛一点都没有发现有一只巨型蜥蜴正向自己靠近。在它足够靠近猎物的时候——大概一米左右的距离——它迅速地扑了上去,深深地在水牛的后腿上咬了一口。”

“可惜水牛的味道太糟了。”旁边的恐怖娃娃咂了咂嘴巴,插嘴道。

“攻击就此为止。”刚才那个恐怖娃娃继续说下去,“科莫多龙虽然体型巨大,但是还比不上水牛的个头,它不足以一次性地杀死水牛。所以,它只是如幽灵般紧紧地跟在水牛的周围,它的秘密武器正发挥着作用——它下颌的两个毒腺分泌出的毒液正在水牛被咬伤的腿部蔓延,水牛的后腿由此开始血流不止。天黑以后,科莫多龙回到洞穴里睡觉,第二天一早,又吐吐舌头,通过鲜血的味道找到沼泽地里的那头受伤的牛,虎视眈眈地盯上它一天。如此,几天过去后,水牛受伤的腿开始溃烂了,并且因为失血过多变得十分虚弱,在这时候,科莫多龙才凶残地扑上去,疯狂地撕咬着自己的猎物。怎么样,好玩吧?”

我没有回答,脑海中浮现出水牛在泥沼里绝望地惴惴喘息的身影,科莫多龙则在其旁边犹如风箱般吐着舌头。

“有策略,而且充满了艺术,差点可以赶上我们啦。”听故事的恐怖娃娃说。

“当然,还不至于赶上我们的。”讲故事的恐怖娃娃说。

“嗯……故事固然是很精彩,但是,这个和你们有什么共通之处吗?”我问道,我能想到的共通之处只有一点:它们都长得一样丑。

“我们就是这样来吃新郎新娘的嘛!只是我们的耐性,比科莫多龙长久得多。从新婚之夜我们就开始跟上新郎新娘,如果他们分开了,我们就一人跟一个。无论他们去到哪里,上厕所啦,游泳啦,做爱啦,等等,我都跟着,只是我们不喜欢游泳,我们只留在岸上看着。要是你问我们这样不会感到无聊吗,我可以说:一点都不无聊。这是我们的爱好,对于爱好怎么会感到无聊呢。而且我们是在等待着时机,趁着他们出现了疏忽的空档时,迅速地靠上去咬一口。然后,只要继续跟着他们就行了,他们终究会渐渐虚弱下去——有些人虚弱得很慢,有些人虚弱得很快——最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瘫软在那里无助地哭泣。这时候,我们就会显出原形,扑上把他们吃掉。”

“你们总可以成功吗,没有失败过的时候?”我问。

“当然不总是成功的,有些夫妻我们跟了他们一辈子,也没有下口的机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进坟墓。归根结底,我们不喜欢吃死人。”

“到你新婚的那天,也会有恐怖娃娃跟着你的哟。”

“叽叽叽。”

“叽叽叽……叽叽叽……”

不得不说,这是世界上最恶心的笑声,此刻我万分想逃离这对恐怖娃娃。

“抱歉,去一趟厕所。”我找了个借口,离开了房间。

外面的天已微微亮,黑夜像是不经意地翻了一个身,露出其鱼肚白的颜色。我突然感到饥肠辘辘,便从冰箱里拿出已经变得硬绷绷的三文治,将其放进微波炉稍微加热,然后就着牛奶勉强地吃下了下去。

尔后,我回到房间,哗啦哗啦地拉开了窗帘,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倾进了房内,轻曼的尘埃在光中飞舞着。床上的恐怖娃娃依然摆出一副木然的姿势坐在床头,毫无生气的双眼漠然地看着前方墙壁上的液晶电视。它们已不再说话。

也许妈妈说得对,如果遇到鬼怪的东西,只要和其一直聊天到天明就万事无忧了。但是也许这两个家伙只是说完了该说的话就走了,给我一个恰当的警告:世界上是存在着恐怖娃娃这样的东西的哟,可要当心了。

不管怎么说,我可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从此以后,世界仿佛打开了一个缺口。我走街上,总是可以看到恐怖娃娃们尾随在已婚男女的背后,亦步亦趋,不怀好意。一想到自己将来婚后也会有这样的恐怖娃娃跟在我的身后,我就苦恼不已,心情不快,但是也只能勉强振作心情,像它们给我的忠告一样:当心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