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在你身边丢了一块小石子(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27361400000015

第15章 素颜

临镇每年六月中旬的时候都会在镇郊办一个闲置物品的交易会,一办就是好几天,镇上的居民可以趁着这个日子把家里闲置的东西卖出去,起初只是镇上一小部分家庭发起的,后来渐渐流传开来,到现在也就成了大型的闲置交易市场,越来越多周边城镇的人也选择在这个日子跑来淘点便宜货或者稀奇古怪的东西回去,我没事的时候也会开着车子来这里逛逛,去年淘回家的一块旧木头加工之后变成了家里最洋气的装饰品,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我在会场最角落的一个摊位前停下了脚步,这里摆的东西不多,所以驻足的人也少,守着摊位的是个小男孩,七八岁模样,他见我停下了脚步,微微扬起了头,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又咽了回去,我见他模样有些好笑,便问道:“那幅画要卖吗?”我指了指小桌子上的一张不大不小的油画,用精致的木纹框装裱着,这东西第一眼看过去便觉得与众不同,至于哪里与众不同,也说不清楚,只是它和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小男孩转过头望了望身后那副油画,犹豫着点了点头。我皱了皱眉,说道:“怎么了?不卖?”小男孩摆摆手说道:“不是,妈妈说卖掉,但是……我不想卖。”我猜想他大概是喜欢这幅画吧,说道:“你喜欢这幅画?喜欢的话就不要卖了。”他又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这幅画不好,它在我家的时候家里经常……闹鬼。”他说完我却来了兴趣,说起来还没仔细看这幅画。

画上是个穿着旗袍的美丽女子,走在一条不宽敞的林间小路上,两旁是大片大片红色叶子的树,天空下着小雨,女子撑着一把绣着牡丹花的油纸伞,油纸伞遮住了她的脸庞,如此美丽的女子,却看不见她的脸庞,真是可惜。

我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不怕鬼,你能把它卖给我吗?”他狐疑地看了看我,又转过头看了看那幅画,说道:“你真的不怕?”我笑着点点头,他好像如释重负一般,高兴地把画递给了我,我准备给他钱,他说:“不用给钱,送你了,妈妈说如果有人要这幅画就送给他行了。”我心想,这母亲还真是,闹鬼的东西见人就送。临走的时候我还是给了他一些钱,说:“白拿的东西不要,这画不管闹不闹鬼,它都得有个价值。”

驱车回家的时候,我把画放在副驾上。总感觉时不时被它拉去了注意力,每当眼睛停留在那片荒凉的景色里时,就感觉自己快要一发不可收拾地陷进去,我赶紧将画盖住,才安心地回家。

关于鬼怪的东西,我也并没少见过,认识的朋友都知道我喜欢这些稀奇古怪,之前遇到过一个只能附着在喝醉的人身上的酒肆,对于他们,我都保持着恻隐,他们仍留于世一定有他们的理由,很多时候我们能够帮助他们。当然这些话我告诉我那帮死党的时候,他们总是嗤之以鼻,说道:“明明是个心理医生,脑子里全是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我也只好作罢。

回家后我把画挂在卧室窗边,站在它面前看了很久。

过了不知道多少天,画还是那副画,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让我有些失落,这种失落感并没有持续多久,不久之后我便忘记了那个男孩说的话,那幅画也只是一件朴素的装饰品,安静地挂在那里。

七月中旬开始下起了没日没夜的雨,糟糕的天气让人心烦,但是入夜后只能听见这稀稀的雨声,倒是说不出的惬意。

一天夜里突然打起了炸雷,我被划过的闪电惊醒,睁开眼后却看见床头站着一个黑影,起初我以为自己眼花了,而随之而来的第二道闪电让我看清楚了她,她撑着那把好看的伞,静静地站在我的床前。

“我还以为,你不会出现呢。”我说道。

她愣了一下,说道:“你不怕我?”

“我知道你需要帮助,不是吗?”我说道,“屋里没雨,你把伞放下来吧。”

她听我这么说,便把伞收了起来,而我看到的,竟然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像一张素描纸一样,空荡荡的一片。

这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吓了我一跳。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她用手抚了抚自己空白的脸颊,说道:“他忘记了我的脸长什么样子。”

“他?”

“嗯,把我画出来的他。”她说道。

“可是,画上根本没有你的脸,他根本就没有画。”

“画虽然没有,但是他心里有,可是现在,他——忘记了。”她说。

我好想突然明白了,说道:“跟我聊聊他,我去帮你找回来。”

“说起他来,好像也快记不清了,感觉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他算是出身豪门的富家子弟,年少的时候便被父母送去了国外读书,原本打算一家人都搬去国外的,不料他父亲那年生了重病,他也只好急忙赶回来,他应该很爱他的父亲吧,赶回来之后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他在父亲的墓地前跪了整整七天,后来也没有再谈起出国的事情。他很喜欢画画,在国外的时候,他跟着一位街头卖艺的画家学了好几年,回来后,他常常在庭院里摆起画架画画,对了,我记得他家里有一座很大的庭院,他就是在那里为我一笔一笔勾勒上色的。那时候大家都只看过毛笔画,而对于少爷的油画也觉得新奇。大概是因为父亲去世,家族的兴盛日渐衰败,那段时间家里佣人越来越少,偌大的房子显得格外冷清,他在庭院里一边画着我的衣裳一边和我说话,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和我讲话,但是,周遭一个人也没有,应该是在跟我说话吧。后来母亲带着他辗转了很多住处,住惯了大房子的他第一次感觉的人世辛酸,而为了生计,母亲劝说他把自己的画拿出去卖了,那天他站在屋子里,只说了一句再见。之后我却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她继续说着:“那时候我在很多人手中辗转着,有些时候可以在一间屋子里待上好几年,有时候也只是一转眼,我时常走出画框来,我想看看能不能在窗口上看见他,不过都是世事变迁罢了。有一天我经过窗前,发现自己的面孔变得模糊起来,我走进细看,眼睛鼻子嘴巴都像是透过了一层薄暮,越来越看不清了。我埋着头哭了很久,我知道他已经开始忘记我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背擦拭着那张什么也没有的脸庞,好像是在抹眼泪一样。

我根据她的叙述慢慢找到了那个画画男人的现居地,翌日我便带着画去了那座遥远的城市,过程不算艰辛,但是一路上我时常想起那个故事,有时候觉得,人生便是如此,戏谑无常,若是因为忘记,就连一个人的容貌也会消失不见,还真是令人难过的事情吧。

想想沧海,想想桑田,觉得人世间的悲情都变得不无道理了。

我们到了医院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前台护士告诉我们男人的病房,我抱着画轻轻叩开了门,男人早已经双鬓斑白,形容枯槁,半年前他一病不起,再来晚点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不过万幸的是他还活着,只是十分虚弱罢了。

病床旁是这个男人的家属吧,他们见我面生,疑惑地看着我,我说:“打扰了,这里有一副老先生年轻时候画的画作,我想还给他。”他们听我说完,更是疑惑了,他们大概也没料想到自己的长辈曾经还是一位出色的画家吧。

老先生微微睁开眼,我把画递到他面前,家人们掺扶着他坐起来,他颤抖着双手接过画作,突然眼泪涌了出来,老先生嚎啕大哭起来,我站在一旁,不敢多说话,这时候,只有数不尽的回忆在他眼前转动,人生一瞬间,垂老的他记忆里的那个作画的翩翩少年一定像是昨天一样触手可及了。

末了,老先生握着我的手向我道谢,我说:“不用谢我,别人的托付。”

道辞后我转身走出了病房,忽然觉得忘记了什么事,又转过身去,女人刚好出现在我背后,她手里握着收好的油纸伞,旗袍将她婀娜的身姿勾勒得更加动人,而这时,我看见了她精致的五官,像是刚刚画上去的那般鲜艳,她笑着对我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