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在你身边丢了一块小石子(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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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蜉蝣

“蜉蝣,渠略也。朝生暮死,犹有羽翼以自修饰。楚楚,鲜明貌。采采,众多也。掘阅,容阅也。如雪,言鲜洁。”

毛亨——毛传

这是在我去云南时候遇到的一件事情。

那个时候正值假期,朋友给我打电话,让我陪他去云南走一趟,我刚好手里忙完一个案子,想要放松一下,便答应了他。他在电话里说道:“就算你不想去,我也会把你押过去的。”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有件怪事,你一定想要去看看的。”

在旅途中他给我介绍了那件所谓的“怪事”,这也是他从家中亲戚口中得知的。说的是在云南深处一个叫羊头岩的地方,有一户人家,他们家的女儿几年前一病不起,本以为人已经过世了,可是那女孩只是像睡着一样沉沉睡去,怎么也叫不醒,等到第二年的这一天,女孩便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附近的村民都觉得是鬼怪作祟,不敢再靠近这户人家,多年下来那片地区也算是少有人烟了。

我没有觉得很诧异,而是突然间有些难过。

到了当地我们找了一辆车载我们到了羊头岩附近,师傅说只能送我们到这里,不敢再进去里面,我们也爽快地答应了,然后收拾好行李步行进了村庄。当我们到了那户人家的住所时已经过了快大半天了。我们敲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位年岁较大的老妇人,她问我们有什么事。我们也没有告诉他此行的目的,只是说是徒步旅行到这里,想要暂住一晚,当然答应会付她报酬。老妇想了想,犹豫着也答应了。

休息了一会儿,朋友假意打听起村庄的事情来:“怎么这个村庄闲置了很多房屋,也不见其他的人。”我喝了一口茶也随声附和起来。老妇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她思忖了一会儿,说道:“不瞒你们,我家有些私事,几年前出了一场变故,周遭的村民从那以后渐渐就搬走了。”

“私事的话我们就不打听了,但是能让村民都搬走恐怕也是不小的事情吧。”我说:“我是一名精神科和心理医生,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愿意为你分担。”

“医生啊?”老妇眼里闪了一丝光。

我们跟着老妇穿过内堂的一条通道,路上她给我们讲起那场变故,故事的开始和之前朋友道听途说的大致相同,每次她女儿睡去,等到第二年的这一天,这个女孩又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但是醒来的女孩却是什么也不记得,甚至连说话都不会,像是一个新生儿一样害怕地看着面前自己陌生地父母。说到这里,老妇声音有些哽咽了,她这样说:“我就抱着她,像是她刚刚出生那几年一样,给她喂饭,教她认字,带她出去玩,那段时间是我整整一年等待下来最幸福地时光。”

她说到这里,不再说下去了,打开了面前的一扇门。

这是一间闲置的小屋,什么家具和装饰品都没有,屋厅中间放着一张小床,床上放着一个乳白色的像是蝉蛹一样的东西,我靠近了些才看清,那个“蝉蛹”里,是一个闭着眼的女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转过来看着老妇。朋友问:“这,这,你们把她放在这里面吗?”老妇说道:“不是的,每次她要睡去的时候,身体里会慢慢开始结成这样的蛹,把自己包裹在里面,开始的几年我们还试着把她从里面拉出来,可是不管怎样过一段时间她身体里又会像之前一样结成这样的蛹,后来我们便让她这样了。”

我看着这个“蝉蛹”里的女孩,不知道她在里面做着怎样的梦,还是说,只是无意识地,睡着。

她的丈夫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夜里了,他去市里卖一些自己做的农具,靠这些收入来生活。老妇给他解释了我们的到来,而这个年迈的男人却流露出了不安的神情。我告诉他别担心,这样的事情在坊间也只会成为的传说,我们也不会随便告诉别人。

吃饭的时候,老夫呷着小酒给我们讲起了女儿小时候的事情,说到可爱的模样时,竟不自觉地笑了出来,末了他说:“这辈子都在这山里,还盼着女儿能带我们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怕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这辈子要遭受这苦难。”说着眼里闪起来泪光,他用手背抹去纵横的眼泪,“倒是苦了我这女儿。”

我们都不再说话,沉默让这件寂寞的屋子更加寂寞了。

夜里,朋友鼾声响了起来,我翻了翻身子,穿上大衣出去吹吹风。站在一片突兀的山坡上,点了一支烟,眼前是一片连着一片的黑压压的矮山,山里没有灯火,只有依稀的星光来照亮这片土地。我突然觉得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周遭都是陌生又冷淡的面孔,他们向我走来,却又从我的身体穿过,离我远去,然后我看见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的爸爸和妈妈,他们都冷漠的和我擦肩而过,头也不回。

我一个人站在这里,咬着牙却忍不住哭了出来。

翌日清晨,我们向两位主人告别,刚离开不久,便下起了大雨,雨水在树林间激起一层雾气,朋友一脸埋怨地看着我,我无奈地摊摊手,看来路是不敢再走了,只好折返回去。老妇正倚在门外望着我们,见我们回来,急忙说道:“看着下这么大的雨,山路不好走,害怕你们出什么事情,你们就在这儿多住几日吧。”我连声感谢,说着:“在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她笑了笑说:“也算是缘分,不打扰。”

我们坐在门厅前看着山间的漫漫雨水,各点了一支烟,朋友说:“怎么这么急着要走?”我深吸了一口烟,说道:“不知道,这地方让我觉得孤独。”朋友笑了笑说:“这世间,是个人都孤独,也不见有人比你急。”我没回答他,望着这漫天的雨水,像是给这片山笼上了一层叫做寂寞的纱。

说来奇怪,这场雨一直下了五天,没有停过,老夫每天穿着蓑衣上集市,他是山里人,走惯了这山路,总是傍晚回来,喝上几口小酒,抽抽旱烟,每天都是这样。

在第六天清晨我醒来睁开眼的时候,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再没有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我莫名觉得心情好了起来,叫醒朋友,告诉他雨停了。

被大雨洗过的山间,树林显得特别耀眼,在微风中摆动着,阳光也明晃晃地摇弋着。

我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是时候出发了。正想找老妇道别,却在门厅灶房都没有看见她的身影,朋友说应该在那间房间里,她确实在那里,朋友正想向她打招呼,我在背后拉住了他。房间里,老两口都在,他们站在小床旁边,眼里全是期待。

“蝉蛹”突然发出了一声撕扯一样的声音,然后在表面出现一道细微的裂缝,裂缝顺着身体的方向逐渐变大,最后整块蝉蛹从中间裂开了。小女孩睁开眼,老夫扶着她坐了起来,她像是一个刚刚来到世界的婴儿一样,环顾着四周,打量着身边的一切,老妇搂着女儿开始失声痛哭,老夫立在一旁抹着眼泪。

我们退了出来。老妇把女孩抱出来的时候已经给她穿上了衣服,我对老妇点点头示意我们知道了。而之后的一整天,我和朋友都只是充当了两个没有关系的看客,我们不愿意去打扰这家人难得的快乐。

他们抱着女孩,说着以前的事情,期间说了很多“你还记得吗”却都没有得到回应,可是这不重要,他们也没有在等待什么回应,好像这漫长的等待就只是为了让她听听这些憋了许久的话。女孩一直沉默着,好几次想张开口说着什么,可是又“呀呀呀”地吞回去了。他们牵着她的手,带她去树林间,女孩看见地上斑驳摇弋的光点显得特别高兴,“她以前可会爬树了,厉害得很。”突然老妇转过头来对我们说。女孩看见一只突然经过的松鼠,高兴得大叫,我们都笑了起来。我想,这山间多久没有过笑声了。

我突然明白了这天空为什么突然放晴,也突然明白了这没来由的孤独感。

故事的结局并不重要,那次告别过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我不知道这家人还过得好不好,不知道女孩是不是还在那个蝉蛹里,不知道他们还是不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期待着。

到那天夜里,我看见了一个年轻小女孩的脸上爬满了皱纹,花白了头发,她不停咳嗽,紧紧地抱着老妇,惊恐得像是垂死的老人。老妇拍着她的后背,告诉她别怕别怕。我没有看到最后的故事,我一个人跑得老远,我不想看见生离死别即便这不知道算不算是生离死别。

到如今朋友还是时常和我谈起这个女孩,他说:“人生一辈子这么长,总还觉得很短一样。”我说:“如果只有一天的生命,是不是会活得更加美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