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有好些年没有看见小武了。
最后一次去找他好像是在二零零四年的深秋,那时候山上的红山枣刚刚成熟,我提着爷爷给我准备的一大袋山枣撒着腿向小武家跑去。他家在东坡的山腰上,每次都要翻过好几座小山坡才到的了。
那是农村里最简单的黑瓦房,土墙不高,四四方方地围成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墙面上长满了爬山虎。小武最喜欢爬山虎了,有很多时候他都趴在课桌上,用铅笔画着满墙的爬山虎。他常常给我看很多这样的画,一边给我看一边还会给我解释道:“你看你看,这个是春天时候的样子,这个呢,是夏天时候……”而我却又总是不耐烦看他那些艺术品。
我蹑手蹑脚推开那扇发朽的木门,院子里显得荒凉,衰草丛生。小武的阿婆坐在屋檐下的矮凳上,老人家前些年发了一场大病,病好了之后脑袋便不怎么清醒了,成天呆坐在一个地方,说些胡话。深秋的阳光落在地上是一片冷白色,这样倒更显得落魄了。
我说:“阿婆,我找小武。”阿婆头也没抬只管摇晃着脑袋说:“小武啊,小武,小武他去城里了。”我心里忽然像是被抽空了什么一样,失落得慌。我问阿婆小武去城里做什么了,什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阿婆却像是听不见一样,什么也没有回答我。
——小武啊,小武他去城里了。
我心里赌气,倒不是因为他一个人跑去了城里,而是他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坐在自家的矮墙上,吃完了整袋红山枣,直到夕阳西沉。我们俩常常坐在这矮墙上,也是在快要黄昏的时候。
夕阳挂在天边摇摇欲坠,半个天空被染成了迷人的酒红色,鸦雀成群地飞回西边那棵老树,炊烟从稀疏的瓦房顶升起,村子每每在这个时候都静谧得如同画卷里的风景。
我突然想起许久以前,我们坐在矮墙上吃爷爷烤的红薯,小武问我:“如果将来你回了城里,你要做什么?”我想也没想便答道:“读书啊,城里的学校比这儿好多了。”他笑了笑,笑得很不真实。我问:“你呢?”他抿了抿嘴,眼睛直直地望向远方,说道:“我要去学画画,我要当一名画家。”
那年他才十二三岁,却告诉我他想要当一名画家。那时候的自己太过年少,但是即便是现在想起,我仍是不知道应该为他欢喜还是担忧。
最初我回到村里同爷爷住是父母的意思。那时候他们在城里忙着大大小小的生意,少有时间照顾我。那年我大概才七八岁,一脸生怯地走进这个落魄的村庄。我年幼时多多少少也回过几次乡里,只是路途遥远,也难得经常回来,小时候的记忆有些模糊不清了。
当时爷爷正站在墙角搭丝瓜藤架,矮墙上蹲着一个精瘦的小男生,和我年纪一般,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汗水在阳光下金灿灿的。
后来爷爷介绍说:“这是小武,长你一岁,你就叫他小武哥吧。”可是我又从来没有叫过他小武哥。自那以后我跟着他在山坳里疯狂的玩耍,从这山跑到那山,摘老树上的紫色野果,在山沟里挽起裤腿摸小鱼,仿佛不知疲倦一般。
我很佩服小武,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攀上一棵高大的树,把腿钩在树枝上,倒挂着向我做鬼脸。它还可以在山沟里用脚随意一踩便捉到一只活蹦乱跳的鱼。有时候我越发地羡慕他生活的那样一个世界。
每天面对着广袤的田野和绵延的山坳,看着爬山虎从春天爬到冬天又悄然凋谢。看着满山的果树结满红彤彤的果子又转眼变成枯木。些许年后,我竟有些忘记了城市的模样,那些林立的高楼和奔走的人群像是梦境一样,只有在夜里才能望见。
村西边有一所九年制的学校,我与小武在那里也度过了不少的时光。
小武家贫,父母都在田里做农活,多少年下来没攒到几个钱却落下一身病。在学校吃饭时我尽量买足够多的饭菜同他一起吃,这样也不显得突兀。他自己的钱本来也不多,却还要省吃俭用地余些钱来买画笔和图纸。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画画才是他生命的一切。
小武确实是真真的喜爱画画,这是不可置否的。
学校坐落在西山,每到放学前的一些时候,窗外总是挂着橙色的太阳,将落未落时候的太阳,小武会偷偷地摸出画笔埋着头画下这样一副迷人的景象。我记得好像是在一次数学课上,老师看见他低着头做些小动作,便走下来一把推翻了他的课桌。彩色笔,图纸,还有那张没有完成的橙色太阳全都散落在地上。
他开始只是蹲着望向窗外,教室里哦沉默了好一阵。突然有人吼道:“小武,你不会是要变画家了吧。”语气中是尖酸的讽刺,说完大家一阵哄笑。老师叹息着说道:“你也听到了,上课认认真真有什么不好,非要搞些没有名堂的东西。”小武什么也没说,只是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画具,装在书包里,然后提着书包径直地走了出去。
放学的时候他坐在校门外的树墩上等我,然后一起回家。只是那天我们一路上什么都没有说,我第一次发现,每天来来回回走了无数次的山路,竟然这么漫长。
不久之后的一个夜里,下着大雨,雨点拍打在窗户上啪嗒啪嗒的。爷爷在柴房给我烧好了洗澡水,正唤我过去,却被沉重的叩门声打断了。
爷爷撑着伞穿过院子去开门,我躲在屋檐下紧紧地盯着门口。站在门外的小武浑身湿透了,浸满了污泥。爷爷赶紧把它领进柴房,把给我烧好的洗澡水倒进澡盆里。我面对这小武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一直盯着我的眼睛,那一瞬间我好像是看见他眼里滚出了泪滴。
小武蹲在澡盆里,爷爷用浴布给他擦身子,我蹲在屋檐下望着雨滴顺着房檐落下来,落成一条线,细细密密的,像是生命。
小武哭了,他咬着牙强忍着不哭出声来,我转过头看见他颤抖的身体,爷爷抚着他的头,沉默的叹息。柴房光线黯淡,昏黄的灯光像是单调幕景,看不清他们的脸。
那天夜里小武的母亲偷偷从储物柜的最深处摸出了这个家这么些年来所有的积蓄,然后从床下拿出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悄悄地离开了这个家。只是刚刚走出没几步,就被小武的父亲揪了回来。
小武趴在窗户上望着窗外冷冰冰的一切,他看着父亲狠狠地抓着母亲的手臂,把她摔倒在院子里,因为下着大雨,污泥沾满了全身。父亲指着母亲胡乱地骂,她倒在地上,蜷缩着一动不动地哭泣。
小武想走出去说些什么,但是他又觉得好像自己也阻挡不了一些什么,他只是看着,看着看着就流出了眼泪。
父亲狠狠地往母亲身上踢,每踢一下母亲都号啕一下,小武的心里也就深深地揪了一下。他觉得很难受,打开房门冲了出去,穿过院子,跨过门槛,翻过那些再熟悉不过的山坳。只是他在不远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他回头望了望。此时父亲从柴房拿出火钳,举起来,重重地砸在母亲的腿上。
最后一声号啕后周围像是静了下来,那些雨声都逐渐安静下来,小武觉得像是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咬了咬牙,转过头不再往回望。
那夜小武和我睡在一起。他蜷缩在被子里始终不肯探出头来。我平躺在大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些似有似无的亮光。他把头枕在我的手臂上,雨点渐渐落小了,只听得见些稀稀疏疏的雨滴声了。
迷迷糊糊的像是听见了小武在说话。小武说:“我很想念哥哥。”
他很清楚的记得他七岁那年的夏夜,哥哥抱住他的身子,对他说:“小武要听爸爸妈妈的话,要好好读书,以后工作了挣到了钱要好好的孝敬他们,知道吗?”小武把头埋在哥哥宽大的胸口,甚至听见里哥哥胸腔中炽热的心跳声,他听话的点了点头。
哥哥握住小武的肩膀,深深地看着小武,那时候虽说是深夜,可小武还是在哥哥眼中看到了些许微光。
“哥哥会回来的。”说完后便转身跑进了夜色当中,周围又安静了下来。那时候小武觉得自己突然就失去了什么,他的心微微痛了一下,像是一片叶落在静谧的湖面上,激起一圈一圈小小的波纹。
我感觉到手臂上湿了一大片。此时我才知晓,小武的心中,有多么深沉的一个黑色的漩涡,那里面装载了无数的他不想触及的过去。
不久之后小武突然就离开了。那些红山枣也没人陪我坐在矮墙上大口大口地吃了。我在这里兀自地度过了两年春秋,学业逐渐繁重,也无心看满墙爬来爬去的绿色植物,更无心坐在矮墙上看远处的橙日了。
中考过后爸爸把我接回城里,临走的时候我抱爷爷抱得好紧。爷爷一脸慈祥笑着安慰我道:“以后常回来就是了,孩子不哭哦。”听他这么说我竟觉得自己又像是回到了那个少不更事的时光了。
那些婉转美好的回忆,逐渐在我的脑海中变成浮浮沉沉的小岛,慢慢地模糊,依稀地越来越看不见了。
高三那年复习紧张,学校在这个时候突然在后操场附近开始兴修一个不大的健身场,我们听到这个消息都很是开心。
没过几天就有一大批民工来到那里开始和泥砌砖了。每周有两节体育课,我和几个朋友常常在体育课的时候围着操场跑步,每次跑过那片区域的时候都能看见这个健身场的雏形一点一点地展现出来。
而那一次当我跑累了坐在跑道旁休息时,我转过头望见那些来来往往忙碌的民工。小武推着一车水泥沙蓦然地从我身边走过。几年的时间他长得高大了许多,****的上身隆起了肌肉的线条,皮肤黝黑,身上满是尘土。
他把一车水泥沙倒在需要的地方,然后又折过来用铲子铲了第二车,如此往复。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或者是他看见了我根本没有认出我,或者是他早已认出我来只是不忍和我打招呼。
我愣在那儿呆了好久。再想起阿婆说“小武他去城里了”心里竟是说不出的难受,这些年他就这么生活过来了,有些可笑的是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小武说他将来要当画家,不知道他自己还记不记得。
最后我还是没敢走上前去同他说上一句话,我觉得他那个残破的世界已经再也容不得任何人去搅和了。
高考过后我回去看望爷爷,他前些日子得了一场重病,躺在床上不能走动了。我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他还是那样对我笑,眼窝深陷着有种说不出的苦楚,我想要落泪,爷爷说:“没事没事,孩子不哭哦。”此时我渐渐明了,无论时光如何奔流,即便它改变了所有人的容颜,改变了所有人的想念,有些感情,它始终都无法改变。
那个黄昏我坐在矮墙上看日落。心中平静得像是一滩深湖。我知道,只要日落时候的阳光铺满大地,只要成群的鸦雀归巢去,只要那些稀稀疏疏的炊烟从瓦房顶升起,只要我坐在这里,一切就都没有改变。
大学一年回家,家里张灯结彩地像是要扮一场盛大的喜事。
闲些的时候和母亲散步,她挽着我手一直说我长个儿了,我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走到广场的时候母亲说那边好像在办画展,本来没有兴趣的我被她硬拉着过去了。
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画展,没有展馆,也没有展台。只是在露天的广场上用木板拼成一块极其长的展板,展板上面贴满了一副又一副画作。最开始的介绍说这是一个简单的民工画展,旨在向人们展现外来务工的农民工们的艺术精神。
我想想觉得有些可笑。
那些画作大多是简单的彩笔画,也有些实力不俗的素描作品。只是多少看起来有些瑕疵,毕竟登不上大雅之堂,一路上有些人指着一些画作哈哈耻笑。母亲牵着我慢慢走,她只是看,什么也不说。
我突然停住了脚步,面前是一副油画,用了大片大片的色块,相比之下这幅画显得美了许多。画作的下方是一方灰色的土墙,土墙上是碧绿的爬山虎。土墙外是一望无垠的田野和山坳,天空中挂着橙色的太阳,阳光柔和地铺向大地。
这幅画作没有题目也没有署名。
我揉了揉眼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翻滚出来。
“谢谢你们,下次见。”
——AzazelTi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