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在你身边丢了一块小石子(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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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末日

刚煮好一杯咖啡,便接到米娜打来的电话,我以为她又遇见了想要托付终身的真命天子,正准备调侃她,听见她说:“小凯住院了,很严重。”我握着电话在办公桌前半天没回过神来。我连忙推迟手中的几个案子收拾了一些东西赶了过去,飞机穿过云层的时候脑袋有些发胀,突然觉得有点恍惚,关于小凯这个名字,有时候觉得遥远的像是亿万光年外的恒星,有时候又近的像鼻尖上稀薄的空气。

最开始认识小凯,是在米娜的酒吧开张那天,她邀请我一定要去参加她的酒会,那时候小凯站在酒吧角落的舞台上唱着歌,像是很多酒吧的驻唱歌手一样,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他,他当时唱着OneRepublic的Apologize,唱得很好听,我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转过头去看见了这个瘦小的男生,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上面印着几个大大的英文:

FUCK THE WORLD

我心想,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米娜端着酒杯挽着我的手说:“我有一天路过街口,大冬天的,看见了他,他就穿着现在这件T恤,背着一把吉他,在卷着细雪的寒风中唱歌,我在他面前站了快半个小时,他唱了好几首歌,却都没正眼看我一眼,很有趣吧,哈哈。”米娜笑着和我碰了一下酒杯又去招呼其他人了。

快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米娜给我打来电话说酒吧还有事情要处理,先过去了。我说没事,我马上就到了。站在小凯的病房门口,握着门把手的我突然停下了脚步,我在想,如果我也有这么一天,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竟然是自己打工的老板还有一个很久没见面的熟人,该有多难过。不过说来人生真是戏谑得很,想想也就觉得并不奇怪了。

小凯坐在病床上,出神似得望着窗外,突兀而沉闷的开门声并没有惊扰到他。他穿着医院的条纹衣服,手上扎着输液管,本来瘦小的他看起来更加瘦弱了,脸色苍白像是烈日下反光的树叶。

“在看什么呢?”我故作轻松地说道,顺便推来一张椅子坐到病床边。

他像是突然收回神来,转过头来看见了我,他先是皱了皱眉头,半秒后便变成了一张喜悦的笑脸,逆光下的这个瘦个子男生笑起来像是吃了蜜糖一样。

“嘿!好久不见了,你怎么来了?”他想要大声说着,可是声音里是难以掩饰的虚弱,“看我说的什么话,你和米娜姐关系那么好,一定是她告诉你的。”

“不管她告不告诉我,至少你也应该告诉我。”我笑了笑说道。

他埋下头抓了抓脑袋,没有答话。

“感觉怎么样了?”我问他,这当然是明知故问。

“挺好的。就是好久不唱歌了,嗓子难受。”他用手指了指喉咙,说道。

“别担心,等你出院了,米娜还得拖着你继续去唱呢,她那酒吧离了你估计就该关门大吉了。”我说。

“嗯。”他点了点头,面容上是一闪而过的犹豫,我才想起,这样的病情,出院恐怕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对了,刚刚看什么呢看得出神。”我问他。

“没什么,就,看看风景。”他踟躇着说道,沉默着眼角闪过一丝亮光。

那天酒会结束后,米娜带着我们去吃了夜宵,小凯很不客气地吃了很多,我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小凯说:“哥,你别笑,唱一晚上很累的。”米娜说:“你这样啊,他还以为我这个老板多亏待你呢。”小凯慌忙解释道:“不是不是,米娜姐对我很好,我就是吃得比较多而已。”说罢,我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倔强的男孩十六岁背着舅舅出国前送给他的吉他出来唱歌。

“那时候因为家里经济不好,每天放学背着吉他跑到大排档去唱歌,一晚上挣的钱不多但是也够补贴一些家用,但是我爸不让我唱,他说我还是要回去读书,后来心想家里再负担不起这么多开销了,干脆就辍学出来专心唱唱歌,挣点钱。”他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跟我们说着,“我爸打了我好多次,他说我不听话,不过打完后他又抱着我哭。后来有人介绍说来这边更好发展,也就攒了些路费跑过来了,挣的钱大部分都寄回了家里,我爸也不喊我回去,每次都在信里写一句‘保重,好好生活’。”

入夜之后躺在病房里的沙发上怎么也睡不着,小凯倒是渐渐响起了微微的鼾声。我突然想到那句“保重,好好生活”,可悲又可怜。

“我看到世界末日了。”迷迷糊糊的听见小凯在说话。我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他站在窗户旁边,望着窗外,脸上是出乎意料的平和。

“什么?”我没听清。

“你相信世界末日吗?”他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

“你应该回床上休息。”我说着,想要起身扶他回床上。

“你看不见吗?天空越来越暗,电闪雷鸣的,大风把树拽起来像是抛橄榄球一样抛出去,地上裂开了一条很长的裂缝,车子,房子,还有好多人都掉下去了。”他还是那样平静地描述着他“看见”的一切,“裂缝里伸出了很多触手,有点像章鱼的触手,它们不管碰到什么都是一把抓住拖到地下去,所有的人都在哭,都在逃,一边哭一边逃,你看不见吗?”

你看不见吗?

我私下也见过小凯好几次,我们去大排档喝一扎一扎的啤酒,他说:“我喜欢这样的地方,别人觉得很闹,我觉得很安静。”他稍微喝多一点酒,就会滔滔不绝地讲很多故事,那些可笑的可悲的可怜的的故事。他像是一个充满电的打鼓兔子,一直咯噔咯噔说个不停,我也不打断他,直到他被自己的啤酒呛到才会停下来。我们喝完酒会去不远处的CD店里翻找年老的唱片,他像是遇见珍宝一样一头扎进了唱片堆里。CD店的老板是个喜欢摇滚的年轻姑娘,她只在夜里开店,我们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不喜欢热闹。说来好笑,一个喜欢摇滚的人却又不喜欢热闹。

护士给他注射了咪达唑仑后他躺在病床上渐渐睡去了,我坐在床边,看着这张苍白瘦削的脸,知道那只打鼓兔子,终于把电耗完了。

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迫于无奈只好开始反反复复地接受各种治疗,他一天比一天瘦削和憔悴,但是他每天都会告诉我,他看见的世界末日,这个明艳的时代如何崩坏如何终结,他说:“越来越近了,那些章鱼触手已经越来越近了,你们还不快点离开吗?”

我和米娜也只能站在一旁,听他反复地胡言乱语,直到他渐渐困去,自己停下来为止。

小凯的父亲是在他离开家三年后去世的,很严重的心脏病,突然就去世了,尸体也是过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的,那时候小凯正在赶往酒吧的出租车上,接到家乡医院打来的电话,整个人在出租车里愣了好几分钟,出租车突然一个急刹车,他脑袋嘭一声撞到靠背上,司机说:“真是抱歉,前面出了车祸。”

米娜说小凯在回家的途中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说是要请好几天的假,米娜正想问他出了什么事情,电话便挂断了。

对于这件事,他一直没有对我们提起过。半个月后,小凯突然回来了,他又抱着他的吉他开始唱歌,那晚他一直在唱那首Apologize,很多顾客纳闷又不是点唱机怎么一直单曲循环,米娜站在一旁看在眼里,只好早早的打了烊,酒吧里人走堂空,小凯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唱着,一直唱着唱了快一宿,最后坐在地上小声地哭了起来。米娜把他送回家,他躺在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米娜离开的时候轻轻关上了门,她说他好像听见小凯在说话,他说,米娜姐,对不起。

第十三天的夜里,我突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醒来时看见很多医生和护士,他们把小凯抬到一张急救病床上,然后推着离开了这间病房。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我就已经被抛弃在这无边的黑暗和寂静里,脚步声越来越远,小凯也越走越远。

最后的急救并没有挽回他,我想我在这里的日子也算告一段落了吧。

我站在小凯曾经站过的窗户旁,我望着远远的夕阳,我突然看见天空渐渐阴沉下来,大片大片诡异的铅云落在头顶,一时间刮起了大风,这风像是要把街边的汽车,公园里的树林全都连根拔起,大地开始摇晃,我有些站不太稳赶紧扶住窗檐,地面突然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我看见街上的人们都尖叫着,哭闹着,他们被巨大的裂缝吞没,裂缝里渐渐伸出数不清的章鱼一样的触手,触手在空中挥舞着,把所有它碰到的东西全部卷起来,拉到无底的裂缝中去。

我就那样看着这一切,我知道我无能为力,我知道我们都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