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周小燕来了。
世界末日2012那年的四月和五月，我在圣何塞。周小燕四月中旬来的，五月中旬走的。
我是来圣何塞出差的，周小燕是执行一个美好爱情计划的。
周小燕的父亲在美国经营一家小公司，她大学毕业后在父亲的公司呆了两年就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为此惹怒了她的父亲，父女三年都只用电话来往。
周小燕背叛族业跳槽是为了一个男人。她在父亲公司担任的是销售总监的职位，到了另家公司的工作岗位是那个男人的助理。
最让她父亲无法忍受的事情并不是因为那个男人是个拿美国工作签证迟早都会回中国的中国人，而是因为那是个有家室的男人。
而周小燕这次突然之间杀到圣何塞来找我，是为了告诉我她怀孕了。
她是在圣何塞的步行街边一个美国佬出入最多的咖啡馆里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我吓了一跳，半天才提心吊胆地问：“那，那你们打算结婚吗？”
她摇了摇头，一点忧伤的样子也没有。
随后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说：“已经两个月了。我感觉到这是个女孩。我要生下来。”
虽然我已经认识了太多的拉美单亲妈妈，但周小燕是个中国人，中国单亲妈妈不但无法像拉美人那么快乐，而且是很会痛苦的。
于是我说：“你一个人，怎么带小孩？”
周小燕很温柔地笑了，眼睛望着我看不见的前方，轻声说：“我很爱他，想为他生一个孩子，就是这样。”
这时候，我点的两杯哥斯达黎加当地产的浓缩咖啡端上来了，我赶紧把两杯都放在我前面，给周小燕加点了一杯热巧克力牛奶。
“他知道这事吗？”我问。
她继续用温柔地说：“我不打算告诉他！我要偷偷地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再告诉他。”
“你疯了吧！”
周小燕根本没有听我说什么，像调成了温柔模式的语音播放器那样自顾自地说：“我已经辞职了，跟他说好了一年暂时不相见，因为我要一个人去纽约读MBA。我会在纽约一边读书一边生孩子。等到他来纽约找我的时候，我再把小孩带到他前面，喊他爸爸……”
这是爱情偶像剧的场景：
男人看到曾经爱过的女人带着小孩出现在面前，那小孩的模样让他一下子想起了镜子，于是心痛又愧疚又惊喜，抱住了女人和孩子，打算要用一生来补偿她们。
这种经历磨难的团圆，一直是女人们对男人和这个世界的幻想。
当时，一缕阳光突然映在了周小燕的脸上，与她黑色瞳孔里的光彩相映，她的眼神即温柔又坚定，于是我和她一样相信了这个幻想。
周小燕讲起了他俩的相爱故事。
她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刚到美国，不太会开车，但却装成很在行的样子租了一辆车带周小燕去玩，夜里迷了路，不小心拐到了一条繁忙的单行道上，无数逆向的车呼啸而来，他急忙中猛打方向盘，车冲进了路边的荒地里，安全了后，两个人紧紧相拥。夜深了，他们发现天空的繁星璀璨得前所未见，于是他们就坐在草地上看星光，一直看到了华丽的日出。
周小燕认为这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缘分。所以她一直不在乎那个男人有家室，甚至不在乎他的老婆是否在乎她的存在。
每一段爱情的开始都是浪漫的，周小燕的爱情开始浪漫得有点超脱，这也许是她要给他生一个超脱世俗私生子的初衷。
周小燕到圣何塞一周后的一个半夜里，城市上空的星光也许不如她爱情来临的那个郊外那么华丽，但也是灿烂的。
她的心却大雨倾盆了，我去找她时，看到她像小孩一样趴上床上抱着枕头，泣不成声。
原来是她在冲动之下，把她的美好计划告诉了那个男人。她没有料到她的美好计划成为了那个男人的惊悚计划。
他责骂她说这是一个愚蠢至极的计划，他决不同意她这么做，让她一定要把孩子打掉。那男人说话的声音再也没有了以前的温柔，变得像野兽一样凶狠，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他说：“如果你执意要做这件愚蠢的事情，不听我的劝，那么这事情与我无关。我不会因为这件事而离婚的，周小燕！”
周小燕是不服硬的，于是她愤怒地回应到：“我一定会把小孩生下来给你看！”
放下电话后，周小燕就歇斯底里地哭了。
她说她不想活了。
为了照顾她，我让她搬到我的宿舍里来了。
但无论怎么劝，周小燕还是在床上翻来滚去了哭了两天，不吃不喝。
第三天她下身突然出血了，我带她去医院，医生说她的胎儿受了冲撞，要求她静养，多吃营养品。
从医院回来后，周小燕又大哭了一场，告诉我，如果BB出了什么事情，她就真的自杀了。
然后她就乖乖地安静地正常作息了起来，早睡早起，吃饭吃水果，煲汤煮粥，吃安胎药，开始上网学习孕妇保养和婴儿出生后的知识。只是她实在腾不出精力来考MBA了。
到了五月中旬当胎儿三个月大时，周小燕决定回国，住到上海的表姐家去了。
她走的时候，意识坚决，状态还算好，但我还是对她的前景充满了担忧。
当时周小燕对我保证到：“没事，我会好好的，等你回国来看我和BB，让孩子认你当干妈。”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上，我醒来后发现微信在半夜接收了周小燕的四十多条语音留言，她像上次那样歇斯底里地哭，说她的孩子没有保住，流产了。
她恨那个男人，她要报复他！
我赶紧打电话给她，问她想怎么报复。
周小燕说：“我要他的钱！我还要去找他老婆，把我们的事情告诉她。我要废了他的家。”
我所做的只有劝她冷静。
考虑到她现在丢了工作，又不敢回父亲的公司去，流了产要休养，经济状况一定不好，就对她向那男人要钱表示了赞同和支持。
然后，周小燕告诉她决定一个人去云南疗伤，也许重生，也许就殉情了，从此就跟我失去了联系，手机已经换号，微信也没有回复。
半年后我回国，她又突然联系了我。
让我去双廊看她。
出了大理的机场后，我被来接我的周小燕惊喜到了。
她穿着黄色的抹胸小短裙，披着银色的围巾，留着短发，神采奕奕。同时把一个男人介绍给我：这是袍哥，我的男朋友！
原来这半年时间里，周小燕在双廊开了一家客栈，规模很小，只有六个小房间，但布置得非常雅致。她每天坐在阁楼阳台上泡普洱的时候，抬起头看到的就是苍山洱海。
除客栈外，她和袍哥还合股开了一家酒吧。酒吧的布置非常用心，每张桌子上面的玻璃瓶里都插着格桑花和野菊。晨光斜照进去的时候，是一种让人感觉幸福的美。
第一天晚上，周小燕在酒吧里为我连开了三瓶青稞红酒，然后她还上台为我边弹边唱了《我要我们在一起》和《爱的箴言》，唱得很像回事。随后，她又给我表演她刚学成的节鼓，趁着酒劲敲了十分响亮，把酒吧里的喧闹声全压下去了。
半夜她带着我沿洱海边散步走回客栈，醉熏熏地摇晃着，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斗，也许正如那个爱情来临的郊外一样。
那一刻，我深深地被鼓舞了，以为命运之神终于眷顾了她。
第二天晚上，周小燕忙着招呼客人，派她的男朋友袍哥陪我喝酒。
袍哥是长得很不讨喜的一个男人，那张酒肉过多堆积出来的脸让人想起了被水泡开了的油饼，再饿也吃不下去的感觉。
尽管对他面相不满意，我对他有一种感激。因为周小燕告诉我，当她一个人到双廊的时候，本是想找一个风水宝地了结余生的。但她遇到了袍哥，他用爱鼓励并帮助了她开始新的生活。这才有了如今她风声水起的场面。
喝了几杯后，袍哥突然换了寒暄的话题，讲起了云南的艳遇模式：“云南的艳遇是有云南模式的，艳遇开始于云南，也结束于云南。这是个艳遇的世外桃源，跟你以前无关，也跟你的以后无关。每个来这里的人都会遵守这种模式。”
随后他又眯着眼睛说：“你到了这里不享受一下这个模式，太可惜了。”
这话里的弦外之音令我不安，于是我也转了话题，问起了他和周小燕相爱的事情。
说起那场相遇，周小燕是感恩又感动的，而袍哥却是嘴巴一撇，不屑地说：“周小燕是我在双廊捡到的便宜！”
这句话像刀刃一样，即刻割破了周小燕在我脑海里的华丽幸福景象，那颜色变得怪异而可怕了起来。
然而更戏剧化的是，第三天的晚上，还是在周小燕的酒吧里，我看到周小燕跟一个男人在角落里抱成了一团，旁若无人地接吻，那男人一副非主流的打扮，头上盘着小辨子，身上穿着低档裤。
第四天我离开了双廊。
两个月后，我再跟周小燕联系时，得知她跟袍哥已经分手了，酒吧也散伙了，她就靠小客栈的微薄收入，天天在酒吧里醉生梦死，男朋友几乎一周一换。
……
直到我的葬礼，我们才相见。
周小燕，这是我的葬礼，是你对我最后的坦白机会。把秘密都说出来吧，只有死人知道，很安全。
周小燕说：
“离开圣何赛回国后，我去检查过，胎儿的状况非常好。
然后，是我把胎儿打掉的！四个月大。我表姐陪我去做的手术。我一点也没有心疼。我是想到单身妈妈的现实后，我害怕了，退缩了。
打完胎之后，我把手术单给他看，要赔偿。他给了我六十万，然后告诉我再也不要找他了，因为他已经完完全全割掉对我的爱了。
我拿着钱去了双廊，说什么殉情都是骗你的，我只是想重新开始，就是想活出个人样给他看，我要让他后悔放弃我。
只是这些决定到了后来全都变质了。
刚到双廊的时候，一切都很困难，袍哥帮了我，温暖了我，我就跟他了。
但袍哥并没有为了我改掉他和女游客艳遇一夜情的习惯，因为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
袍哥乱，是因为他习惯了；我乱，开始是因为我想报复他，后来是因为我需要男人的温暖，我们都打着风花雪月的旗号乱。
乱着乱着，就乱习惯了。
我一边享受不同男人给我短暂的激情，一边讨厌这样放纵的自己。每一次放纵后，我都清楚我离他越来越远了。
在安静的时候，我在心里是很想他的。但一看到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就觉得无颜见他了。
是他毁了我！
爱上有妇之夫的人是我，怀孕后决定偷偷生下小孩子的人也是我，没有保守好秘密告诉他的人是我，不想破坏他家庭的人是我，被他伤害的人是我，决定报复的人是我，打掉小孩的人是我，最后要不到爱情决定要钱的人也是我。
我是个又笨又蠢的女人！一切都是我在自导自演。
为什么我的爱，有那么脱俗的开始，却是这样恶俗的结尾，为什么？”
因为已经解脱了尘世牵绊，我比她清醒多了。
“周小燕，不是这样的。你的爱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美，是因为你其实不够爱这个男人。而为什么不够爱这个男人，那是因为他不值得你那么爱。爱情的美丽是要男人和女人一起达到的，你一个人只能是一厢情愿。”
周小燕释怀了：“对，对，是他不值得！不然我怎么也会坚持把小孩生下来，他让我失去了这种力量。谢谢你，谢谢你！”
“那么，结束你这种生活吧！回到你父亲的身边去，找一个没有妻室的靠谱男人恋爱吧！也许你的爱不再是超脱的，但朴实的也是美的，至少是不丑的。”
周小燕含泪点头。
好了，下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