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怀旧商店很早就开了门,我明显感到天气热起来。推开商店的玻璃门,珠帘晃动着发出声响。肥猫似乎感到了凉意,“喵”了一声,伸了伸懒腰醒过来。我给它喂了点猫粮,它像是第九条命刚满血那样,踢倒了牛奶,蹿过沙发、桌椅,蹿过吧台上的苔藓和薄荷,又蹿过陈列架。
那个男孩子戴着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您好。”我招呼道。“您好。”他的声音很好听,乖巧而温柔。“这里是怀旧商店,您可以选择寄存,可以贩卖旧物,当然也可以买下这里您喜欢的物品。”我介绍道。“嗯。”他说。我问他,“您是从别的城市过来的吧?”“您怎么知道?”我瞥了一眼陈列架,上方的相框被踢倒了,肥猫真是弄乱了不少东西呢。“猜的。”我随即笑了笑。
他没有继续同我说话,而是自己在怀旧商店里转了转。我不打算去打扰他。像是过了很久,他又走到我面前,表情显得有些犹豫。他打开自己的钱包,里面有张一寸照。他缓缓地将照片拿出来,动作很温柔,生怕弄皱了。然后把它放到我面前,“我想寄存这张照片。”我低头一看,是她。确定了这点后,我心里头反而有些惆怅。照片上的她一本正经,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明明是带着笑,眼神里却像有难过。
他推门进来的那会儿,我就已经认出了他。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和眉毛是平行的。我又看了一眼陈列架,相框还倒在那里。但男孩的形象从模糊的相片上一跃而起,和眼前的人重叠起来。只是我不打算告诉他,其实我早就认识了他。
“那您要寄存多久呢?”寄存业务不同于贩卖,比起物品本身的价值,更重要的是寄存年限。一般来说,寄存的时间越长,收费也越贵。“永远。”这两个字被轻易吐出,连唇齿都略微震惊了。我敢打赌,他从未因某件事对照片上的姑娘说过这两字。人们就是这样奇怪。“讲讲关于它的故事吧。”我带他到沙发上坐下,冲了杯咖啡给他。
“这是她的城市。”他这样开头。我因早已知晓而沉默。“您有没有在哪个时刻,觉得特别的孤独?”突然,他抛给我这样一个问题。我随口答道,“打电话没人接的时候,或者怀旧商店关门时吧。哈哈。”常年一个人,以至于我根本想不起来最觉孤独的时刻。
他继续说,“那一带有很多照相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走进了那家。位置很偏僻,装潢看上去也不是很好。可能是因为碰巧路过,而我当时又急需证件照,根本没想那么多。但如今回忆起来,反而觉得有些鬼使神差。本来也没什么,就拍了照片,等着冲印。我坐在椅子上发呆,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她来。”想念是多么容易,就在偶尔闲下来的时间缝隙里。他说,“您知道吗,那家照相馆有很大的一面墙,全部贴满了照片。”他用手给我比划了下,“各种各样的人,男的女的,好看或不好看,覆盖和被覆盖。接着,我突然就看到了她!看到她的照片被贴在墙上。明明我只是随便瞥了眼,可就是看到了她。在一个很不显眼的位置。”
停顿了会儿,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的巧合。是巧合吗?我不知道……但那一刻,我真的觉得特别难受,感觉很孤独。”“像是胸口很闷,却无处发泄吗?”我说。“对,胸口很闷,说实话,我当时很想哭,但是男人没道理这样。况且我和她分开很久了。”
那姑娘来怀旧商店时这么跟我说,“下飞机的时候,我看到那城市的灯火辉煌,想到他生活在这里,就觉得特别难过。夜晚的风有些冷,我自己拖着行李箱,这样缓慢步行在冬天里……胸口很闷,却无处发泄。很难受。”
他捧起杯子,喝了口咖啡,“然后,我就知道她来过了。”
“我去了他的城市,又走了那条曾经与他走过许多回的路,当时真的特别感伤。我想象着他骑着自行车,他拿着书,他和别的姑娘一起走着,他……我真害怕撞见他。可又怀着隐隐的期待,我很想念他。如果真的遇到了他,我应该会落荒而逃吧。不过还好,我们没有这样的缘分。”我想起那时候她对我说的话。她去了他在的地方,感觉哪里都像是有他的痕迹。
“她肯定又重新走了一遍我们走过的路。傻姑娘。”口气带些心疼。“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哭了。”
“嗯,哭了。就是哭了,是回忆作祟。想着那条路,他牵着我走过。我们坐在那片草地上接过吻。他在那栋楼旁给我系过鞋带。”
大概两三个月前吧,那姑娘来怀旧商店,寄存了几张拍立得相片。是她在那个城市走过的地方。但还有一张不同,相片上,他搂着她,动作很亲密,神情却很疲惫。她指着那张相片说,“这是我们唯一的合影。很长时间里我们相互折磨,他冷漠起来,我暴躁起来,我忘了我们是怎样越过彼此的底线,相互失望。我知道,真的,那时我们一点也不开心。”
她说拍立得记录的东西都是一次性的,没有转寰的余地,人们总以为很多事都可以重头来过,实际上不行。也许照片拍坏了可以再拍一张,但它们始终是不一样的。她说,“我和他都没能各自退让,只是在短暂的缘分里相互磨损着各自的力量。”
他出于何样的微妙心理,来到这个她的城市,他也重新走了遍从前和她走过的路。想象着她的生活,没有他的生活,是不是变得更开心。“我偷偷把这张一寸照从墙上撕了下来,放在钱夹里。”他说,“仔细想想,在一起那么久,我居然一直没有她的照片。”最后他告诉我,他见到她了。对,见到她了。
他没有请求见面,而她甚至不知道他来了。简直像是命运安排下猝不及防的注定相遇。正在想念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跟幻觉似的。“你们说什么了吗?”我问道。“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说,“我们并肩走了很久,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站着不说话,就很美好。像陌生人之间,出于彼此思念的约会。像波伏娃的情信。我想,是因为她正好也在想念他,所以才会遇见。这场相见,才变得有意义。
“最后她说,没什么好说的,接吻吧。我们就接吻了。”听完,我把相片的存据给他,他摆了摆手说不用了,他并没有要拿回来的打算。我只好说,“出门右转,有垃圾筒。”
等他离开,我走到陈列架面前,伸手将相片重新摆好。扶正了倒下的旧卡带。真是只闹腾的肥猫。想起她最后说的话,“也许分手,是停止这种损耗的唯一办法吧。”她接过存据,愣了愣神,将它认真折叠好,放进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