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家门口的街道上，拐过一个街角，正好——或者说不巧——遇到一条狗。
说是遇到，其实我只是用余光瞟了它一眼；一瞟之后，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然后脚步向人行道外侧移了移，快速离去。
不知为什么我打了这个激灵。我自己并没有什么心虚的地方。但是，遇到异类，总会有点发憷，更何况它是一条有点呲着牙的狗，虽然它的黑白相间的毛皮非常优雅（类似雪橇犬），它的举止与它威武的模样很不同，比较温顺，显得挺憨厚老实的。
可是，走出一段路之后我发现，它在跟着我。
我吓了一跳，它朝我吠叫了一声。在黄昏街道上的人群中，我加快了脚步，这下就甩掉它了。
又走了很久，再次回头，这次我真的吓了一跳，它居然还在夹着尾巴跟着我。
当然路上还有不断往来的别的行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不当作它在跟着我。
可是，又走了一段路，我不能不承认，它确实是在跟着我。它还一路在后面望着我。
我回看它时，它并没有收敛目光，它甚至用鼻子远远地指着我，在空气中嗅了嗅。难道不是吗，它近乎白炽化地在跟踪我！不，不是跟踪，而是明目张胆地——要绑架似的。于是，我干脆停下来，转过身来，冲着它也吠叫了两声。
当然，我的吠叫是模仿的，难道模仿不是很容易的事吗？
这一次，它居然一动不动了。它静静地，一眼不眨，肚子里颇有老猪腰子地凝视着我。
“你跟着我干嘛？”我只能愣愣地这么问一句了。我没有别的什么萌可卖。我只是被跟踪了。
但它听了，丝毫没有感到不安，它只是不疼不痒地看着我，目光更加黏黏糊糊拉拉扯扯的了。看来它要跟定我了。
我厉声喝道：“说啊，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它不回答，居然慢慢走到我的脚下。
也许，我可以就此俯下身把这只狗认作自己的狗了。我难道不是很孤单吗？它难道不是鼻子和眼睛都透露出一股忠诚的模样吗？可是，我望了望黄昏时的社区街道，人头攒动，商贩熙攘，它分明来历可疑，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我必须树起警惕，就踢了它一脚，说：“说，你是谁？”
也许，它根本不会说话，可是，我感到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狗。
它果然开口了，也许因为我的态度过于恶劣，它的语气变得相当傲慢而拿腔做调了：“因为你是我的同类啊。”
它说我是它的同类！它说的可不是它是我的同类，所以它要跟着我、巴结我；它说的是，因为我是它的同类，所以它来寻找我，提示我，提携我。
“我怎么会是你的同类呢？我不是你的同类，你搞错了，别再跟着我！”
“那么，”它有点鄙夷和气恼地说，“你的同类又是谁呢？”
我又愣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它。我不想回答说“人”，因为很多人我也不认可他们为我的同类。当然我也可以说“反正不是一条狗”，但是，它是一条会说话的狗，我犹豫着还是什么也不说为好。
谁知道，它又大有深意地逼问了一句：“而且，你又能去投奔谁呢？”它眨起了动物特有的那种无知而美丽的眼睛。
我被它问中了。
我眼下正是孤苦无依、无处投靠呢；可是，我怎么会被一条狗给问着了，看中了？
我当然不会认一条狗为同类，尽管它会说话。但是，关键的问题是，我的同类是谁呢？我怎么就没有好好地想过这个问题？
发现我陷入了矛盾的危机，这条狗这时又趁机开了口：“我们才是同类呀。”
我不耐烦地说：“我们不是！”
现在它什么也不说了。用一种有点凶的目光看着我，叫我又打了个激灵，就像最开始在街角碰到它时那样。
我这个冷战，叫它占了上风，又处于优势之中了。它神气活现地看着我，以不动声色的样子叫我的话语声自己在空中打了个悬疑的问号，显得可疑而难堪；我的直截了当的、没心没肺的吼声还悬在半空，就被空气冲淡了，只有那问号还在铁骨铮铮地晃荡着，像一付松了的镣铐，而它的目光似乎还揪住了从我口中溜出的“我们”这个词。
一阵冷风刮起来，我开始思索起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跟它能算是同类吗？
如果不是，我又跟谁是同类呢？
多年以来，我不是一直在寻找我的同类吗？就像飞蛾寻找灯火，怕冷的人寻找温暖。
可是每当我想亲近或走近一个人或者一伙人的时候，一个不知来自何处的声音都在对我说，我不是你，不是你们。起初那声音来自远方，但后来，它很轻便地可以从我们平时生活的各种场所里飘荡出来。
第二天，我又遇到了它，蹲在街角上的貌似雪橇犬的大狗。
它夹着尾巴，垂头丧气的，不再那么趾高气扬了。
“我们是同类。”它走起来，经过我身边时呻吟着对我说，但并没有看我。
我拔开腿就跑。
我的啪踏啪踏响的脚步似乎还在说，不是，不是。
以后我还在家附近经常看见它。比如有一次，正当我万分孤独的时刻，它毛皮油光铮亮地带领着一群狗在奔跑着，俨然一个山大王。飙，飙，飙，它们从我身边飞奔而过，飙，飙，飙，它也从我身边飞奔而过，它瞟都没再多瞟我一眼，显然，它已经不屑于多费口舌认我这个蠢货为同类了。
我从此也不用再担心家门口的这桩潜在的是非了。
可是，我不过是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过我的小日子，再也没有跟任何人类拉扯上同类。无论我的家人还是同事，同学还是密友，配偶还是情人，无论是我自己的父母还是我那口子的爹妈，还是靠山，生意伙伴，客户，领导，还是我的下一代，儿子，女儿，儿媳女婿，我的学生，朋友的子女，乃至于子子孙孙，无数的新生代，无论是老家的来人还是结交的外国同行，我依旧走在这条街上……街上有什么呢？有那些提供你食物和日用品的小贩，有匆匆而过的绅士淑女，有新生代和年迈老朽的人，有流浪的猫和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如此，尘土是不会覆灭的，也不写进历史。
有一天，在我孤独之际，我甚至后悔当初没有答应那条街拐角的狗。我从来都没有照过镜子，我怎么就知道我不是一条狗呢？
我走在家门口的街道上，拐过一个街角，正好——或者说不巧——遇到一条狗。
说是遇到，其实我只是用余光瞟了它一眼；一瞟之后，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然后脚步向人行道外侧移了移，快速离去。
不知为什么我打了这个激灵。我自己并没有什么心虚的地方。但是，遇到异类，总会有点发憷，更何况它是一条有点呲着牙的狗，虽然它的黑白相间的毛皮非常优雅（类似雪橇犬），它的举止与它威武的模样很不同，比较温顺，显得挺憨厚老实的。
可是，走出一段路之后我发现，它在跟着我。
我吓了一跳，它朝我吠叫了一声。在黄昏街道上的人群中，我加快了脚步，这下就甩掉它了。
又走了很久，再次回头，这次我真的吓了一跳，它居然还在夹着尾巴跟着我。
当然路上还有不断往来的别的行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不当作它在跟着我。
可是，又走了一段路，我不能不承认，它确实是在跟着我。它还一路在后面望着我。
2008年作 2013年改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