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朋友的朋友。
他在机场见到她。
她的视线低低拂过去,而专注于膝上笔记本的少年只是略抬一下头。她的目光已经越过他,朝向更远处。
他们由同一个朋友组织发起,组团去日本游玩。
飞机上百无聊赖,他看见她不停用数码相机拍摄云朵。离开了浦东机场阴霾的上空,世界变得愈发透明,灿烂到双眼几乎无法承受的蓝,渐渐漫上瞳孔。
他低头翻了翻手里的航空杂志,然后侧身去问邻座,那是谁?
朋友笑笑,听说是写书的呢。
唔,文艺女青年么。
两个多小时后飞机抵达成田机场。自动扶梯仿佛没有尽头,带他们穿越长长的走廊。走在前面的她忽然抬起头来,侧着脸颊,望向玻璃外面澄澈的蓝天。
忽然笑起来,脸颊一枚酒窝显露出天真的样子。
迅速按下快门。
她很少说话。上车后大巴驶向东京,途中她一直捏着相机。这个年代,记忆仿佛随时都可以永垂不朽。省去了所有起承转合,故此那么轻而易举,却也同时失去熠熠发光的内核。
镜头是她的眼睛。目光触及大厦顶部的巨幅看板,黑衣的安室奈美惠代言零度可口可乐。百货公司门前巨大的长颈鹿雕塑。高而冰冷的写字楼。橘红色丰田TAXI。穿蓝色队服的棒球队员。公园光秃秃的树枝上休憩的乌鸦。自动贩卖机里桃子口味的罐装饮料。夜色下的银座。美术馆的展览海报。以及被红色灯光簇拥却仍寂寞的东京塔。
一个人掉在队伍最后,又不声不响赶上来。
他默默留意她。女子穿暗夜紫的连帽外套和绒布格子棉衬衣,里面一件黑色短袖T恤,下身是牛仔短裤配金色靴子。脖子里戴一条款式复古的长链,圆形链坠上有图案繁复的雕花。
晚饭时恰巧坐在她对角。团体自助餐,她转一圈回来,盘子里肉食堆成小山。自己都觉得羞涩。饭后又再添一碗西米露,握银色汤勺的手指纤长白皙,小指上戴了一枚皇冠形状的尾戒。
空气里有各种菜肴混杂的气味。后面一桌的日本上班族正襟危坐,隔壁桌的中学生个个奇装异服,再后面是一桌老人,喝着清酒,沉着地聊天对饮。
酒足饭饱之后,她终于眯起眼露出满足神情。像极了一只猫。
入住酒店时已经夜深。劳顿一天,身体疲倦。
一到房间立刻丢下行李,习惯性踢掉鞋子,光脚去拉窗帘,禁不住“哗”一声——酒店后面是一座游乐园,房间正对着摩天轮和过山车。
夜幕下霓虹灯不停变幻颜色。华美的像故事里的城堡。
她内心欢愉,静默注视良久,直至内心安静下来,褪下衣裤去泡澡。之后换上干净的和服睡衣。房间里暖气很足。她拉开抽屉取出圣经,阅读到实在睁不开眼,方才熄掉灯。
次日安排自由活动,大家集体逛东京,只她一人坚持要去Disney。导游皱眉说语言不通,一个女生出去太危险。她却一脸满不在乎。
短暂的沉默,最后他举手提议,我同她一起去。
三月末的东京,气温只得十度。她穿蓝白条纹T恤,罩一件黑色小西装,搭配红色格子短裙和一双白色匡威。洁白脸庞冻得微微颤抖,说话时唇畔呼出热气,没有了平时默不作声的距离感,叫人感觉分外真切。
她低头认真地划着地图上的站名,你看,我们从水道桥南口乘坐总武线,一站后在御茶之水换乘中央线,坐两站到东京,再换京叶线,三站即可抵达舞滨,下车从南口出站。
从这里,到那里。一串繁复陌生地名,他听得云里雾里,只看见她白得接近透明的手指在眼前晃来晃去,这天她没有戴尾戒,露出小指上一颗啡色的痣。
他只得摇摇头说,我跟你走便好。姐姐。
他们说,她是姐姐。
她比他大四岁。她笑,嗯,90后。
他们一起去Disney,她在前面走,而他天生是慢性子,不慌不忙跟在后面。她终于忍无可忍,回头来挽住他手臂,拖着他快步行走。
日本地下交通甚为发达,地下中转站简直是巨大迷宫,人流裹杂各种气味颜色语言动作扑面而来。她有些焦虑,听见他要她静下来。
索性还不算太笨,行程亦颇为顺利。她低头举起脖子里的圆形链坠,一脸骄傲神色,你看,才九点。
他这才发觉她戴的是一块复古怀表,古铜金衬她的白皮肤,十分好看。
整个乐园大到无法想象。她无疑是快乐的,破天荒说了许多话,拿着地图细细研究路线。在礼品店里戴着米老鼠发饰央他为她拍照。一直在笑。左脸颊漾着一枚浅浅酒窝,天真美好。
吃饭坐船看表演,排队数小时玩游艺项目,只能聊天消磨时间。半天下来已经非常熟。
她精力极充沛,走一天也不觉得累。蹦蹦跳跳一如孩子。而他早已疲惫不堪,硬撑住一双腿陪她排队陪她走路,看她脸上飞扬的明快与所有少女无疑。
但心底仍明白她不一样。大多数时间都是静的。沉默时候显得疏离和淡漠,下一秒回过神来,才匆忙支出零落的笑容。
他懂得分辨她真实的一面,故此无比珍惜她的欢颜。
夜里气温急降。他脱下外套给她,自己只余一件薄毛衣。
最后去玩海底两万里。排两个多小时的长队,他累极,自身后环住她,头枕在她肩上。她怔一怔,手已被他握住,惊异道,你这么凉。
他似乎永远是暖的。一双手从来不会冷却。
实在羡慕他,而她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夜不能睡。嘴唇冻到发青,亦不声响,学会用力紧咬,直到泛出血色来。
临走时在礼品店买下两个挂件,蓝色方块里有一支小小潜水艇,轻轻一摇就洒下闪粉。她说你看,这不就是刚刚我们坐的“海底两万里”。她最喜欢这个小东西。
走出大门时他突然叫她抬头,她不明所以地仰起脸,霎时漫天烟火。人群无不赞叹惊喜,爆发出无限欢愉,人人笑容满面,迪斯尼永远不寂寞。
他拉住她的手说,我们回去了。
午后时分。去箱根的巴士上,整车人都昏昏沉沉。他隔了走廊低声唤她,来,坐到我身边。她想了想,便躬身坐进靠窗座位。
目光却一直流连窗外。手举相机,频频按下快门。他在身后看她不停捕捉路边的花草,旧式民宅,箱根公园,芦之湖美术馆以及箱根神社。卷发绕着洁白颈项,勾画出一个雾气氤氲的轮廓,身上散发淡淡香水气味。
她的小宇宙如此牢不可破,对周围人事充耳不闻。他被横隔在门外,有些恼,于是伸手取过她的相机,在她回眸那一刻拍下容颜模糊的照片。
巴士一路盘旋向上。天地在窗外静成一片海,专心而澎湃。
她的惶惑在脸上一览无余。漆黑卷发,洁白面庞,黑衣,衬得一双眼睛极亮。照片十分诡异。
像深夜无人的隧道中突然射出光,刹那间令人忘记闭上眼。他不懂得她,只能握住她的手,借着微薄的暖意,轻轻说晚安。
知道自己无处可逃。在光耀之下,任凭白昼肆虐。
那一晚住在山顶的温泉酒店,可以俯瞰整面一望无际的大海。
她从室内温泉回到房间,他过来敲门,邀她一同夜游。她想了想,换下浴衣跟他一起出去。
山顶凉风无限。他们走出酒店,发现四周漆黑一片。路灯暗到无法辨认前面路况,只听见大海咆哮翻涌,似乎就在脚下。
他们走了一小段,最终放弃了无法探明的山路,转走空旷的隧道。明晃晃的灯光投射在四周,像梦境扑朔迷离,光幻四溢。
一直往山下走,便渐渐热闹起来。
沿街看似住宅的房间,门扉无一不留出缝隙,乐声和嬉笑不住淌出来。已经关闭的公园寂寥,上行的台阶沉默吞咽着海风,满是沙。每个街角都有自动贩卖机,暖黄色灯光倾注,烟酒饮料永远在线,陪你度过漫漫长夜。
便利店灯火通明。他们走进去买酸奶、糖果、饼干和巧克力。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开始吃。
他脱下外套裹住她,牵起手往回走。昏暗的坡道上,她一直在唱歌。
女子乖巧安静的面容下,内心却似不羁的风。她的歌声回荡在无人的隧道中,越来越近,越来越远。
作一场冒险的表演 走过千秋万岁 寂寞的云烟
下雨天 没有地点可以搁浅
拍一张分别的纪念 努力远走高飞 失眠的海面
地平线 彩虹消失在一瞬间
始终觉得自己是在黑暗中穿过一座岛屿。抵达时,才发觉那天早已死去。
他在她的眼睛里,找回久违的真实的自己。她侧脸看着他,眉宇间轻缓安宁。仿佛洞悉一切般,给予他柔软而凉薄的笑容。于是他放任自己第一次向旁人露出符合年龄的任性和无知,缠住她不放手。无赖又无畏。
他们都是过早懂得的孩子,在这个喧嚣的世界,注定只能愈发寂寞。
是夜,他在榻榻米上翻来覆去,醒在凌晨四点。
而她亦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早起床去泡露天温泉。
早餐后换上浴衣,所有人都在餐厅吃饭,温泉里并没有人。她顿觉快乐,心定下来。闭上眼,感知到水流依次没过脚踝、腰腹和胸口。
终被温柔环抱。
睁开眼,竹窗外便是宁静海洋,无法穷尽的蓝与白之间只隔一条细得看不见边。阳光投射在整片蔚蓝,波光潋滟得令人心悸。时而有油轮缓慢驶过,像一幅画,看不真切。
她到这时才想起了A,想起B,C,D。然后释然。她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心意。来日本,大约只为了这一刻。
漂浮在水中央,深呼吸海风的蓝。世界那么静,那么息。不慢不快,不好不坏。只剩下天空与大海和鸣,宛如天地洪荒中最澄澈的容颜。
生命在此刻,回到最初的原点。
她终于可以安稳地躺下。
回去时发现他等在房间门口。
集合时间已近,她有片刻犹豫。但未知的神秘迅速俘获了她,连同指尖发梢都蠢蠢欲动。她飞快地换了衣服,拿起相机,跟着他走。
出了酒店,他带她去往因为夜里太黑而无法前进的路。山顶地势很高,又紧贴海岸的轨迹,隔了栏杆,能够轻易将整片大海尽收眼底。
站在观海的高台上极目远眺。远处的房屋,起伏的山脉,低处的山谷,拍岸的巨浪。
如果由此坠落,一定是最优美绚烂的姿势。
她脑中一片空白,唯一想得起来的一句话是:天地大美静无言。
无论何时何地,天地间自有大美,不因时间推移岁月迁徙而褪色。
只是兀自存在。兀自绚烂。
无关一切。
行程的最后一日。飞机起飞前,他向她说要电话号码。
国内手机无法在日本使用。之前不知道在通讯如此发达的今天,原来也可以因着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而销声匿迹一周时间。如果愿意,大可就这样与世隔绝一辈子。没有人永远等你。
偌大的关西国际机场,肤色国籍性别统统模糊不清,空气里充满旅途和流浪的气味。她想了想,报出一串数字。
依然爱在飞行时收集云朵的姿态。他坐在旁边,靠着她肩膀小睡,睫毛轻颤,宛如幼童。她小心翼翼从包里取出张耀的《黑白巴黎》来看。
这个男人说,拿巴黎当情人,是一种少年爱恋。可以狂热,可以发疯,不可以永远。可以玩,不可以要。这叫美丽。
她笑起来。
回到上海已是傍晚。她合上书,取出相机,将里面的几千张照片尽数删除。然后微笑着对他说再见。
2009年4月1日。他风尘仆仆赶到家,取出手机拨打她留下的号码。不是不紧张的,直到听筒里传来温柔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他愣了一会,身子慢慢滑落至地板。终于无法抑制地笑起来。
黑暗中,轻轻对自己说,愚人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