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倦究竟是何时开始的。
乍暖还寒的日子,她穿着单薄衣衫,坐在公司楼下的星巴克里吸一杯星冰乐。
下午两点半,咖啡店里坐满打鸡血般高谈阔论的创业者和吃饱了午饭昏昏沉沉的小白领。在引人沉醉的咖啡香中,这个世界此消彼长地维系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这天的她和平日一样,坐在陈列着各色保温杯和袋装咖啡豆的立柜前面的位子。木质的圆桌上放着一部手机和一个钱包,除此之外,她身无长物。
一个人抵着椅背静静端坐,化的淡妆到了下午已有些融,露出略微青白的底色和点点雀斑,五官细巧而单薄,是典型亚洲女子的长相,一头黑色长发衬得脸庞愈发瘦削,尖尖的下巴以上却没有任何表情,眼神长久地定在某处的远方,像在等待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值得等待。
她就这样保持着一个吮吸的姿势,从开始到结束,直至手脚冰凉。
店门来来回回被推开又关上,桌子上不知何时已经化开一滩水。她盯了几秒钟,才像猫一般小心地伸出食指触了一下,凉意立刻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丝丝缕缕地渗进肌肤纹路里,又在瞬间突然袭上右脑的某一点,微妙而准确地,牵扯起某根神经,叫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整个世界这才醒过来。
目光闲散地移向手机,几乎在同时屏幕上显示L发来的短信:我到了。
她连忙伸手按掉屏幕,隔了一会儿,又拿起来扫了一眼自己,苍白憔悴的脸,唇色坏极了。于是从包里取出口红左右抹了两下,又理了理刘海,试图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这才起身走出去。
慵懒的下午,连人行道上都摆满了桌椅,人们躲在遮阳伞下面堂而皇之地交换负能量,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推开门时不小心撞到距离最近的一把椅子,座位上的人惊呼一声,匆忙起身,连同那一桌人都抬头看向她。
“实在对不起。”她脸一红,低下头小声道歉,刘海也乱了,像一只惊惶的小鹿。
那一桌全是男子,大抵是商务谈判,清一色黑西装,只是衬衫颜色各有不同。被撞到的蓝衬衫没有为难她,一边连声说“没事没事”,一边报以善意的微笑,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才移开。
L的白色轿跑就停在路边。他看到她,下车过来替她拉车门,高大的影子包覆住她,令人感觉安心,这年头有绅士精神的男子已是珍稀动物。她一抬头便看到L灿烂的笑容,一如过往。
唔,这个人喜欢我。她想起来,于是展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俯身坐进车里,把手中的冰美式递过去。
路上L一直在说话,同学或同事,总有那么多新鲜事。与他认识多少年了?十年抑或更长?真可怕,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却占据对方如此多的篇幅。他们分分合合多少次,一直是朋友圈里的焦点。
“去看电影怎么样?”L提议道,顺势握了一下她的手,她点头说好。
他们去最近的电影院,此刻正在放映一部冗长乏味的科幻片,世界末日,机器人和人类为着莫名的原因打来打去,互相想置对方于死地。
整个影厅只有他们两人。她看得困了,枕在他肩头昏沉入睡。醒过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L那隆起的啤酒肚,她即刻坐起来,大屏幕上只剩字幕在滚动。男子亦是睡眼惺忪,他颓然一笑,“你看,我们多像一对老夫老妻。”
曾经那些轻狂热烈去哪里了呢?她想,我们的少年时代曾经非常灿烂,甚至辉煌。那些清澈蔚蓝缀满珍珠的岁月,那种看见轮廓就当作宇宙的天真,而如今却像一部剧终落幕的电影,黑底白字,无声无息,等待观众自动离席。
他们之间还有没有爱情,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像两株盘根错节的植物,忘记了来路,注定要互相折磨纠缠,一直到厌倦。
傍晚她回到公司,踩着厚厚地毯回到办公桌前,略微整理了一下,六点一到便打卡下班。Z已经等在楼下,他向来是个守时的人。
回家路上顺便买第二天的早餐,她爱吃的蓝莓卷和Z喜欢的芝士蛋糕。收银台前,店员手势娴熟地包装时,她突然对着那双又短又胖的手发起了呆。
准备早餐的手。收拾碗筷的手。洗衣服的手。整理床铺的手。打扫房间的手。倾倒垃圾的手。照顾孩子的手。戴戒指的手。
“小姐?小姐?”她回过神来,对方已经把纸袋子推到面前,那双勤恳的手近在咫尺,像一种无声的嘲笑,她匆忙拿了袋子转身夺门而出。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回到车里,Z问她:“你还好吧?”她只是摇头,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
到了家,Z去书房打工作电话。她做好晚餐,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夕阳渐渐沉沦,落入铅灰的云里,仅有的亮光一点一点消失,终于,迎来永无止尽的夜。
整个屋子只剩下书房的灯光从门缝里渗出来,为那个房间镶上一条金色的边,像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境,离自己无比遥远。
Z在工作时向来不允许她打扰,偶尔会听见他用流利的英文打国际电话,都会令她有些崇拜。他是她上家公司的老板,追求了她一段时间,两人在一起后便安排她跳槽到现在的公司。工作很轻松,每天不过是替总经理打打文件,做做会议记录之类,毫无技术含量,但可以准点上下班。
大概是因为没有竞争性,她人缘颇好,常有男同事请她吃午餐,殷勤地奉上公司里各种各样的八卦。她虽然没有兴趣,但用来打发时间也是好的,她假装听得津津有味,其实心里很清楚转过身自己恐怕也是他们口中某个八卦。曾有几次听见他们在茶水间议论自己,“花瓶”,嗯,他们这么说她,其中有男有女,都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笑。
当个花瓶没有什么不好。她不在乎旁人眼光,对外界的评价有种自我保护般的过滤本能,但也可以说是种自欺欺人。
她只是寂寞,内心深处渴望被爱情填满。
晚上母亲打来电话,说下月要去欧洲旅游,与她的新男友。母亲离婚后的生活可谓风生水起。
随后照例又问起她的归属,“你到底什么时候结婚?这个男人你可要抓紧,女孩子读书再好事业再好,都不及嫁得好,你到底懂不懂?实在不行就怀个孩子,逼他对你负责……”
她支支吾吾了两句,挂了电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和Z在一起已有两年,这个人无疑是爱她的,从眼神便看得出,他的拥抱非常温暖,接吻绵长而温柔,出差从不忘带回小礼物,吃穿用度也十分宽裕,事业心强且难得并不浮夸,认识他的人都赞他踏实沉稳。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是理想的结婚对象。但唯一一点,他从来不提结婚。
所幸,她不是计较的人,她相信好的爱情甚于坏的婚姻,他们总有一天会结婚。
翌日下午照例去星巴克。
排队轮到她时,有人走过来替她付账,是昨天撞到的那位蓝衬衫,微笑着自我介绍,名字叫做Ben。“你很有名,服务生说你每天都在这个时间来。”男子有一种职业式的笑容,混杂着功利和目的,显得暧昧不明。
她笑了笑,在心里叫他B。喝完星冰乐,她被邀请到他们公司去参观,就在同一幢大厦的30楼。
进了门,她意外地在一面写着“合作伙伴”的墙上发现了前一家公司的LOGO,配色醒目,故十分显眼。
B顺着她的目光解释道:“你大概也听过这家公司吧?这几年发展得很快,和我们是战略合作伙伴,这个老板年轻有为,太太好像是法国人。不过听说常年在法国,逢年过节才回来,去年他们还一起参加过我们公司年会……”
她先是怔住几秒钟,随即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成人的世界总有意外。她已学会顺应,但心里难免落空。
这天晚上Z有应酬,他在电话里听出她的不悦,“乖,改天再陪你吃饭,去买几件衣服吧。”
挂了电话,她坐如针毡,穿着白色的宽松连身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这房子这么大,这么空,简直要把人的体温都吸走,她环抱自己的手臂,觉得双脚冰凉,扭头看窗外的风景已尽数被黑暗吞噬。
又拿起电话打给L,男生的声音极低,说在陪女友逛街,明天上班再联系。于是她又翻出B的名片,拨通上面的号码,那一头似乎在酒吧里,邀她一起去玩……她像着了魔般继续打给每一个裙下之臣,每打一个便删除一个,像是要撕碎一切幻象般用尽全力。
——喂,好的,没关系,再见。
最后她从床头柜里翻出一包Z平时抽的烟,用颤抖的手点燃其中一根,一个人伏在窗台上哭了。
原以为那些热情都是滚烫的,炙热的,触手可及的,到头来却也都会破碎,都会幻灭,人人都有自己的角色自己的位置自己的未来,而她一无所有。最后只剩自己,依然是这样的寂寞。
她心里仿佛有一个洞,怎么都填不满,怎么都空虚。
换了一身衣服,她到公司楼下的星巴克里要了一杯星冰乐,坐在固定的座位上,一口气喝完,整个人瑟瑟发抖。入夜,写字楼里的灯尽数熄灭,人来人往的闹市成为一座空城,满目皆是废墟,皆是荒芜,再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脸色苍白,头发凌乱,不再像橱窗里漂亮的模特儿,不再受人瞩目引人追逐,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
“小姐,我们要下班了。”服务生走过来一脸抱歉。她没有抬头,只是说:“没关系,我这就走。”
“今天怎么这么晚还过来?”绿围裙的男生却仍站在她桌前,“是刚加完班吗?辛苦了!”
她忽然鼻子一酸,但拼命忍着,不想在陌生人面前哭。男生以为她默认了,便又继续说:“回去可要好好休息。另外有两件事想告诉你,第一,总喝冰的对身体不好哦!”
她咬着嘴唇点点头,“第二呢?”
男生蹲下来,用一双真诚得发亮的眼睛直视她——
“我可以要你的电话吗?”
夜更深了。她走出店门,听到服务生在身后大喊,“小姐,你忘了手机。”她心中忽然澄澈,回眸一笑,用唇语说:“电话,给你。”
那个熟悉的绿色灯箱骤然暗淡,美人鱼图案也随之变为黑白,隐没在这俗世的车流滚滚中,不再被人记得。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切又会恢复白日里那般生机勃勃——“你好,今天过得好吗?想喝点什么呢?”总会有新的人推门而入,嬉笑怒骂,喜怒哀乐,像俗世烟火重复再重复,直到世界末日。
长夜漫漫,她裹紧外套,锦衣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