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把这些故事放进冰箱吧(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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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醒来的城堡

1

他第一次发现城堡时,是在一个夏天。

他独自呆在家里写作业,写完作业后他拿出图画本,用彩色铅笔画画。那还是害怕鬼魂的年纪,他的脑中止不住地幻想着:沙发下面,衣柜上方,灯光找不到的暗处……躲着鬼怪。家里异常安静,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响了起来,他感到害怕,因为他独自一人。

绘画完之后依旧是无聊而单调的,他拿了跳棋,自己和自己下棋。黑色棋子和蓝色棋子对弈,他喜欢黑色的玻璃棋子,因为那看起来就像一只黑眼珠。

天空早已预谋着一场大雨,天气闷热,不一会儿雨水瓢泼而至,天雷滚滚,他耐着性子不去害怕,集中注意力在跳棋上。一个闪电过后,四周一片黑暗。他于惊慌之中把跳棋弄翻了,棋子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四处滚动。

他抹黑找到了蜡烛和打火机。让他惊异不已的是,随着闪电的跳跃,变亮的四周呈现出来的并非是他原来的住所,桌子,椅子,鞋柜,拖鞋,电视机……原本放置在屋子里的东西全部都消失了,沾满青苔的方砖替代了原来白色的墙壁,蔓延至整个空间,连整个空间都改变了,变得更为宽广而高大。

下一次闪电亮起时,四周摆放着雕塑,精美的画像,身穿铠甲的士兵,沿着墙壁边缘有一高大的石梯从天而降……

他这才用打火机把蜡烛点亮,蜡烛的亮光不大,他小心地探寻着四周,眼前的一切已经不是他所居住的地方,与此同时,挂在城堡内的烛光也亮了起来,他现在看清楚了,他置身在城堡之内。不过这是个破旧的城堡,城堡上层正在漏雨,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尽管这样,他还是很开心,但兴奋的心情很快就被挫败,一阵狂风把蜡烛吹灭,城堡就这样消失不见了,他的四周依然是他所身处的屋子。

窗外黑压压一片,他心里又想到了鬼怪,又急着把烛光点亮。这周围停电了,也许是闪电劈中了什么……总而言之,四周停电了。

烛光昏暗,他心不在焉地摸着地板找着玻璃棋子,下一个闪电亮起时,他又置身于城堡之中……只不过……下一个闪电亮起时,城堡又消失了。

他后来便不再去捡玻璃棋子了,专心地期待着闪电,四周一闪一闪,城堡一会消失一会出现,就像是照相机曝光一样。

2

他重新陷入生活的轨迹,往返于家与学校之间,他经常坐车去附近的图书馆,坐公交车时眼睛对着手机屏幕会头晕,听歌时总觉得四周的吵闹声太大宁愿不听,不喜欢坐在椅子上因为不想坐下去之后又站起来让座……大部分时间他宁愿安安分分站在一旁,尽管背包里的书总是让他觉得太沉。

他曾经和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分享城堡的事情。

“什么啊?那一定是你的幻觉。”那个人略显尴尬,什么玩意儿嘛。

他的理智也告诉他,那天所碰到的城堡并非现实的存在。但他依然沉迷着那座城堡,惦记着那座城堡,哪怕是幻觉,他也想再次遇到那座城堡。要怎么才能再遇到城堡呢?

他最近经常在图书馆附近的车站遇到那个疯癫的人。

那个疯癫的人,衣衫褴褛,上身穿着一件发黄的衬衫,过长的松紧裤穿到他的肚子上,衬杉塞在他的松紧裤里面。这一天疯子又围绕在这些等车的人身边,行人厌恶地走开。他也尽量远离疯子,他的运气不怎么好,等车的人陆陆续续坐车离开,直到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对那个疯子。他盯着马路的尽头,一辆辆行驶过来的车,唯独没有载自己离开的那辆车。

疯子蹲在垃圾桶上面,双手放在两脚之间的空间,他露出舌头,看起来像只狗。

“你很喜欢那座城堡吧……它存在噢……·但是你要找到它……恐怕还要很久呢……你会一直寻找那座城堡吗?那座城堡就在你四周啊……你是个戴皇冠的人……”疯子停停顿顿地对他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他的车不一会儿就来了,他上了车,从玻璃窗里看了疯子最后一眼,那个疯子后来便没有再出现了,就像那座消失的城堡一样。

不久后的一个夜晚,他被宿舍里的动静吵得睡不着觉,他便到楼下走走,空荡荡的操场,树影被风吹得哆哆嗦嗦,天气转凉,宿舍楼已经到了熄灯的时间,只剩下洗手间昏黄的灯亮着。他坐在座椅上,身后是草丛,哼着歌,显得有些恐怖,操场上走来一只白色的猫,猫总是远远地看着他,不敢轻举妄动。他稍一动身,它竖起骄傲的尾巴,朝走廊转弯的地方消失了。

他最终还是决定去寻找城堡,去相信城堡的存在。第二天他便出现在一条荒野公路上,一只小猪在公路战战兢兢地躲避着汽车扬起的尘土,无奈地喊叫。他沿着公路往前行走,城堡便在远处的高空若隐若现。

3

城堡有时候出现在高空,有时候出现在身边,但他伸出手去触碰,幻影随即也便消失了。

他开始失去伙伴,变得孤独,只身寻找他的幻觉,然而幻觉也时常中断,越是随着他的年龄的增长,幻觉也逐渐地消失。

他躺下不久,就被雨水惊醒,起来把衣服收进来,关上窗便迷迷糊糊地回去睡觉。口干舌燥,回床之前喝了半杯水。雨水重重地落下来,发出吵闹的声音,他觉得心烦,睡得难受,他用被子盖在头上,睡意战胜雨声,不久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均匀。门外有人打开门,一股狂风,外面那扇门迅速的关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他在半睡半醒中从床上起来,张开的眼睛有点肿,眨眼的时候有点痛,房间里有点憋闷,他打开窗,窗户上沾有很多水滴,见雨已停,又把衣服挂在外面,脖子酸痛不已。

他拿了本书看了不到两页,雨水又来了,雨水粗重而吵,落在铁皮上发出扰人的声音,对面顶楼放着一双被雨淋湿的布鞋。又过了几分钟,楼下响起一阵摩托声。

他的一天已经不是24小时计算了,有时候是25,26,27小时一天,有时候是21,22,23小时一天,他也搞不清楚,察觉到的时候他的白天已经变成黑夜,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挣脱了时间的束缚,有时候又觉得自己被时间勒得不成人形。

……

不久后的深夜里,他塞着耳麦看视频,耳线只有一边有声音,不过夜里杂音不多,倒是不成问题。停电了,四周安静无比,他的手指,他的神经仿佛也僵硬了,电脑屏幕依旧保持着光亮,突然停下来的电风扇,房间里热如蒸炉,身体变得汗津津,连他也想不明白,此时此刻的他居然无法动弹。

他的世界仿佛突然停了下来,他只能看着眼前电脑的亮光,持续了多长时间也并不晓得,电脑下方显示着时间,可他的眼珠子却无法从屏幕中间移动到右下角。直到电脑屏幕出现电池电量不足,直到电脑自动关机。他仍然一动不动。

他独自一人呆在封闭的空间里,空气闷热,他甚至不觉得自己在呼吸着,连心跳也一并消失了。四周安静得可怕,他坚强了那么久,此时此刻却突然有时间让他思考,让他回顾过去,他突然觉得孤身一人的自己是多么寂寞啊,想哭,可眼下连控制哭泣也办不到,他只能在脑海里想象着自己哭的样子,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哭呢?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独自一人踏上旅途之后,他的梦想并未实现,他追求的城堡也许并不存在。

突然耳边响起了汽笛声,他从来不知道这附近有船。呜呜地响了起来,声音一会儿向他靠近,一会儿离他远去,像涨潮一样。他明白这种孤独的状况依旧会继续下去,持续到某年某月并不清楚,但他会继续相信他的城堡。

想清楚之后,他的身体便能动了。

他爬上顶楼,暗色的风很舒爽,他环顾着四周的楼房渐渐失去耐心,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汽笛声又一次响起,他察觉到远处有一座发光的高塔,色彩斑驳,此前他从来没有留意到周围有那座塔的存在,他隐隐觉得那座塔过了今晚就会消失,那座塔是指引他找到城堡的线索,月色清朗,适合出行。

他记住那座塔的大致方向,到楼下之后,那座塔便被高楼所掩盖。那座塔并不寻常,也没有直线的路,他只好随意闯入附近可以接近的建筑,登上高处确认方向。后来他来到了一条大马路,路很安静,路上的汽车很少,红绿灯单调地亮着,前面出现了高高的防护林,昏暗的路灯照不清防护林的状况,他只能沿着大马路走,寻找一个十字路口,可以让他改变路线,就这样,他开始离原来的目的地原来越远,宽阔的柏油路,看起来不远的距离却要费上大量时间。公路旁出现了一个小缺口,眼前有一面墙,墙上画了很多纷乱的涂鸦,墙上凿了个洞,大概是摩托车通过的宽度,他走了过去,眼前出现了一条桥,桥下是一条和公路并行的河流,他往前走,过完桥后也没有看见通往塔的路,他只能沿着江边走,和沿着公路走倒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沿着江边走,远方灯火闪烁,轮廓像是一座城堡。

4

他在虚妄与现实之中游走,有时候他也搞不清楚什么是虚妄,什么是现实。他能够确定的是:这一切是那么的真切啊。

他终于在江边找到了那座城堡。城堡坐落在水中,金碧辉煌,气宇轩昂,像个热血青年的背影,充满力量却又显得落寞。城堡不产生倒影,水依旧是黑色的。而另一个他却从黑影里走出来。

“你是我虚构的存在。”

“你终于察觉到了?我固守着这座城堡,一直在等着你。”黑影说。

“我想杀你。”他说着从黑影中取出一把黑色的枪,这是一把不知道是谁遗漏的枪的影子,用来对付黑影,倒是绰绰有余。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砰。

“刚才那发不算,你确定你要杀我。”黑影接过他的子弹。

“确定。”

“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砰。他朝黑影开枪。子弹穿过黑影的身体,黑影安然无恙。

“我只有杀了你,才能够重生啊。”他下定决心朝又射了一枪。那影子终于消失了,留下来孤零零的他,眼前的城堡顷刻间也荡然无存。

他似乎又陷入了彷徨之中,四周又寂静下来。唯独剩下他一个人。

他慢慢地遁入了时光隧道,回到了那一段已经不得而知的青春,他戴着黑框眼镜,乱糟糟的刘海软塌塌地垂了下来,他脸上还长着青春痘。他打开沾满灰尘的黑锁头,学生们正在匆匆忙忙地搬着课桌,灰色的鸽子从教室门口旁的栏杆振翅离去,教室里窸窸窣窣坐满了熟悉的面孔,在七嘴八舌地交谈着什么。

他想起了他爱的人。两个或者三个,也许是一个。

他在那沾满灰尘的坐位静静闭上眼睛,长满青苔的回忆并没有被他记起,只剩下橘色的温感,像他读过的小说,忘了故事情节,只记得故事刺激下的感觉。在他睁眼的时候,他的眼睛掉出了冰冷的石头,桌子上堆了很多石头,光滑得像在河床里沉睡了很久。

“你的这些石头里面,包裹着红宝石噢。”一张似曾相识的人走过来对他说了句似曾相识的话,但这个人随后便没有踪迹了。

在他走出教室门的时候,他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四处的墙开始崩塌,仲夏逼人的气温迅速在他身上醒来,在梦与现实的交界,他睁开了眼睛。

“没有历经摧毁,就无法重建。”

他站起身,太阳出来了。他破坏了圈住他的那个世界,现在的这个世界,是属于他的。他唯有把自己的王国建设得差不多,才有勇气对这世上的人说:欢迎参观我的世界。

这座城堡正慢慢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