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我走进熟悉的楼群里，萨沙就站在院子的一角。身后是排放整齐的落魄的自行车。我在他犹豫的目光里驻足了许久。他个子很高，穿一件黑颜色的短外套，脸上带着认真又执拗的神情，英俊的轮廓惹人的眼。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打定了主意，终于向我走来。
“我不知道怎样对你说，”他无助地摊开双手，“但我必须问你，请问你是叶倩么？”
我说不，不，你认错人了。
他露出受伤的神情，又连忙说，对不起，我在找叶倩，我必须找到她。我们有很久没见了，我想我大概有点记不清她的样子了，所以才总是认错。
“没关系，”我安慰他说，“也许是我和她确实有点相像，你不必自责。”
他笑了，脸上散发出英挺的光彩。他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也笑笑，我说，是这样的，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他住在这院子的某一栋楼里，我每天到这里来，看是否能够遇见他，告诉他，我很想他。
他点点头，说你很浪漫。
“可那没什么用，”我说，“我从未碰见过他。也许他不想见我。”
“没关系，”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原来我们是一样等待的人。”
就这样，萨沙认识了我。想见到他的时候，我就会走进那片楼群里看看，无论刮风下雨，一天里的傍晚，他总那儿。有时候焦急地东张西望，有时候只是呆呆地看天。我不常走上前去打扰他，我知道每份等待都不可避免地需要孤独。
有一天，我在街角等车，看见萨沙走过来，脚步忙乱，样子也很急。后来，他大踏步地跑了起来，跑过我的眼前，没有看我。
“萨沙！”我追着他大喊，“萨沙！停下来！”
他听到了我的叫喊，他犹疑了，可他还是拼力向前跑着，直到赶上了一辆停在红灯前的计程车。我看到萨沙冲上去，拍那辆车的车门。
“叶倩，是你吗？”汗水流了他满脸，他几乎要急得疯狂了。
我跑过去，看见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年轻女孩的脸，很漂亮，那女孩惊恐地看着萨沙，却被萨沙一把抓住了胳膊。
“神经病，你松手啊！”女孩叫起来，“我不是你找的人，你认错了！”
萨沙怔住了，他呆呆地看着那女孩，一动不动，我走上去拉他，他也不反抗，默默地松开手，被我拉回到马路旁。
“素亚，”他看着我，小声说，“我真的以为那是叶倩。”
“没关系，”我说，“你没做错什么，你只是太想念叶倩。”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广场上聊天。他讲他和叶倩的故事。故事里的叶倩温柔漂亮，喜欢穿浅咖色的长裙，浓黑的长头发，留海平齐。他们相爱，并且说好了会永远在一起。但是结果有一天他失去她了。怎么失去的，他记不得了，总之他知道自己不再拥有她，于是决定找遍世界上的每个角落，等她出现。
“你非常执着。”我说。
他摇摇头，“如果我一直这么坚定，”他说，“叶倩就不会走。”
傍晚的时候，朋友开了车来接我。路上，朋友对我说，你为什么跟那个疯子在一起？
“疯子？”我说，“没有人说过萨沙是疯子。”
“事实就是如此，”朋友说，“常住我们这一带的人都知道的，不像你刚从外地回来。他女朋友叶倩五年前死了，他接受不了现实，总以为自己还能找到她，所以就成天疯疯癫癫地游走在附近，看到女孩子就叫人家叶倩。说来怪可怜的。他自己画画赚钱，没有什么朋友亲戚。”
“他不是疯子，”我说，“他自己赚钱，自己照顾自己，他是正常的人，他只是太执着。”
朋友看着我苦笑了，他说，你为什么为了一个疯子跟我争论？
我避开他的目光，我说，太多事，你不了解。
我答应陪萨沙一起去寻找叶倩。从那片楼群扩展到了附近的街道、公园和咖啡厅。我们一起问过了许多人，一起紧张地描述叶倩的样子。当然一直无法得到满意的答案。周末的时候萨沙约了我在广场见面，我迟了些，看见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站在萨沙面前，激动地挥舞着双臂，在愤怒地说着些什么。
“我告诉你，不要再提叶倩了！你没有资格在这里装可怜！没有资格找她。你看看你自己，像个疯子魂不守舍！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放不下叶倩吗？那我们这些人都是怎么活的！”
我急急地跑过去，拉起萨沙就想走。萨沙却不动。他在那个男人的训斥下，低下头，在无声地、羞愧地哭着。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他哭得那样隐忍，令人心酸。我很想替他愤怒地回击，因为每个人都有权利执迷不悟，这个世界上，能有几个人甘愿为别人执迷不悟？
男人离开后，萨沙告诉我，那是叶倩的哥哥。他说他不生气，因为他确信自己是该骂的。接下来我们都没了心思再去其他地方寻找叶倩，两个人又一起回到那片熟悉的楼群里呆呆地坐着。
“素亚，你喜欢的男人还在这里吗？”萨沙问。
“他永远都会在这里。”我看着他说。
三天后，我去了萨沙的住处。
家里很小，但是干净。萨沙看到我很开心，迎着我进去。我把带来的糖炒栗子递给他。他有些惊喜，忙说，“你怎么知道的，我和叶倩都喜欢吃这个。”
我看他的画稿，整洁地捆成一束，很有条理的样子。他说，叶倩不喜欢屋子太乱，我担心哪天她偷偷回来，看到家里乱会生气地再次出走。
我理解地点头。让他把画稿一件件展开给我看。画面上大多是叶倩的影子，长发，笑容温柔，任谁看了都会明白作画者的一片深情。而这份深情会令人深深妒忌，在妒忌中人会失控，会做出一些后悔终生的事情。可惜萨沙不知道。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他问我，你等的男人等到了么？
我说没有。他说哦，那很好，我们还是一样等待着的人。
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喝酒。慢慢的，萨沙喝醉了。他开始说些奇怪的话。后来，他发疯了，把所有的瓶子都敲碎在地上，玻璃碎片散落地满地都是。我蹲下去捡，他却把我拽起来，狠力地往外推。
“萨沙，你做什么！”我尖叫。
“你给我滚，****！”他愤怒地瞪视着我，“你接近我，妄想取代叶倩的位置，我告诉你，那不可能！你给我滚，现在马上滚！”
我被他粗暴地推出门去，跌倒在地上，手上沾了碎玻璃片，流出血来。但我竟然没有哭，只是呆呆地跌坐在那里，注视着失去了理智的萨沙。
还好他很快恢复了。像是从梦中醒来似的，他奔过来扶起我，抓住我的双手，“素亚，”他急急地说，“对不起，素亚，我真不是人，我疯了……你别怕，走，我带你去医院。”
我触到他胸膛的温暖，眼泪居然就流了下来。
伤口处理完之后，萨沙扶着我从医院走出来。站在黑夜的风中，我们都沉默了。
许久，萨沙说，“你走吧，素亚，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
“为什么，”我说，“你说过的，我们都是等待着的人，我们都在等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不一样了，”他回过身去，“你知道的，一旦一个人想起来一些什么，那么新的一切，就都破碎了。”
“你想起来什么了？”我扳过他的身体。
他墨色的瞳孔看着我，他说，别问了，跟我道别吧。
“不要。”我哭着说。
“别！”他摇头，“别像偶像剧的情节那样难分难解，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今天晚上我们分别了，明天我还是那个要去找叶倩的疯子，你还是那个等着你的爱情的素亚。我们再没有交集。”
我流着泪看着他。
“来吧，”他说，“跟我说，萨沙，再见。”
“萨沙，再见。”我低声说。
“再见，素亚。”他回应，然后飞快地转身离开。
在他走出十步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冲着他的背影喊叫起来，“萨沙，别再逃避了！叶倩她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她是被我害死的！是我，是我五年前破坏你们的感情！是我勾引了你！已经想起来了，为什么还要假装不记得！是我妒忌你对她的爱，我多希望你把爱能放到我身上！你骂得对，我就是一个****！叶倩她因为伤心过度而跳楼自杀了！没错，我是曾经以为自己要成功了！我以为自己要夺走你了！但是后来我发现，你心里爱的还是她！还是那个不变的叶倩！你还记得她的！可是你忘了我了！作为对我最大的惩罚，你忘了我了！今天你终于记起我来，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你还要逃多久！”
萨沙在我的叫喊声中飞奔起来，仓皇又凄凉的，挣脱我的视线。他不可能原谅我了，他永远永远不可能原谅我了。让我们重新活回到幻想中吧，也许那样，我们还可以彼此面对。
朋友开了车来接我。我爬进车里。
“你哭了，”朋友问，“你为什么哭？”
“没什么。”我说，“咱们走吧。带我去你的家。有句话我想告诉你。”
“什么？”朋友问。
“那个萨沙，”我说，“真的是个疯子，你说得没错。我不想再见到他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