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幻梦编(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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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无助的季节

在厦门过秋天、冬天以及春天都比在家乡好,但是在夏天到来之前,小丁就不得不面临一个一个选择,是留在厦门忍受酷热的煎熬,还是回到家乡承受没钱的痛苦。作为一个空调安装工人,夏天每天都要到处跑,但是收入会高一些。在经过了秋天、冬天以及春天之后,小丁已经是整个安装队里技术最好的学徒了,遗憾的是没有一个师父在带他的时候愿意教他更多的东西,所以在夏天到来的时候,他仍然还是以学徒的身份在工作,每个月只有几百块钱的工资,只够吃饭。

17岁,他对未来还没有太多的规划,没有真正的一技之长,在厦门,所有的家当就是一副简单的铺盖、几本小说(王小波《黄金时代》、古龙《天涯·明月·刀》等)、一些生活用品以及一辆自行车。铺盖是来的时候姑姑给的,小说和生活用品是自己买的,自行车是妈妈的同事赠送的一辆旧自行车。过去的几个月,小丁的工作不是很忙,骑着自行车跟着某位师父去厦门的各个地方安装空调,师父自行车后座上放着工具箱,箱子里一把电锤。小丁自行车后座上用伸缩绑带绑着工具包,里面有螺丝刀、锤子、绳子、绑扎带、膨胀螺丝、十字螺丝、胶布等等安装空调要用到的工具。到了安装地点,先找个地方停自行车,用各自的锁把两辆车锁在一起,然后去顾客那里安装空调。空调分内机和外机,小丁的工作一般是打内机的挂板,包扎铜管、递工具、给师父拉安全绳。核心工作如接管、打外机铁架,接外机管线,都是由师父完成的。除了夏天,其他季节都是淡季,所以小丁不是那么忙。

一台空调顺利的情况下半小时就可以装完,但是骑车的时间往往比这个多许多,有时候原厂配的铜管不够长,小丁和师父要等待公司的人送铜管来接管,这种情形可能就要等很久。就找个地方等吧,用自己的几十块钱买的手机给朋友发发短信什么的。

工作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但是居然也坚持干了好几个月,得看老板那令人厌弃的嘴脸,有时也忍受师父们闽南口音普通话的责骂。在一无所有的情形下,在这座城市,有一个地方可以栖身、有一辆自己的自行车、有书读,小丁似乎没有其他要求。

没事做的时候,小丁会骑着自行车去新华书店,去轧一条条马路。他的自行车把手是歪的,但是习惯了也没什么。骑得多了,能够在上人行道之前放慢速度,然后一踩踏板,同时提着把手,把车前轮提上去,不用受到阻碍。也能够在没有人的自行车道上放掉把手,自由踩出去几百米。还可以沿着人行道的一列地砖骑出一条直线,不会超出砖的宽度。——做到这些,小丁似乎就满足了。

公司后面有一座山,政府开发出来供市民锻炼休闲用。小丁也爬上去过,坐在相对安静的地方,看着人们聚集在露天的场地里喝酒聊天,那样的生活根本不可能属于他。每天吃快餐,5块钱左右,加饭加多了店员还要翻白眼。在这座美丽的城市里,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任何关于未来的打算。如果说还有期望,那就是写了一些信给远方的朋友,然后等待回信,不过从来没有收到过。

隔段时间给家里打一下电话,说安好。也确实安好,从事体力劳动,从来不生病,努力节约出几百块钱给家里寄回,其他再也没有了。家里人似乎也不指望他能挣到什么钱,并且似乎也不指望他能做成别的事情,那是一个奇怪的时期,他仿佛把自己放置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境域里边,没有任何人管他,没有任何人询问他渴望什么、憎恨什么、创造什么或者喜爱什么。他的工资拿的是厦门劳动部门规定的企业最低工资,可以想见,如果他离开这座城市,对于他之外的世界不会有半分影响。

姑姑和姑父来厦门打工已经好多年了,他们放弃了家乡的土地,用打工的钱在家里修建了一栋楼房,两个孩子也接到了厦门读书,住在不到10个平方大的出租屋里,上下铺,墙上挂一个小电视,可折叠的餐桌打开的话就只能基本上没有容身的地方了。做饭就在狭窄的走道上,用煤气。小丁偶尔会去拜访他们,和两个小表弟玩一下,看看电视里播放的节目。家乡有许多人到厦门打工,姑姑姑父算是立足很稳的了,不过小丁似乎不想长期留在这个城市,好好地将一份工作做成事业。偶尔抽烟,没有瘾,只在郁闷的时候抽抽,两块钱一包的那种本地烟,最多是四块钱一包的中南海。在公司,不太会主动把烟抽给别人,人太多了,每个人只能顾着自己。

现在,让我们回到夏天。夏天对于空调安装行业来说是旺季,一年大部分钱都是在这个季节赚的,在夏天即将到来的时候,公司的工人很多都回来了,几十号人住在一个房间里,热而且闷,小丁跟着一个年轻的师父级的人干了几天,很不满意他的工作方式,就换了一个师父。一天,他跟师父骑车去一个小区安装一台空调的时候,像往常一样把自行车锁在一起,从顾客家里出来以后,才发现小丁的车被偷了,师父的车还在那里。师父说,你的车比我的好,所以小偷只要了你的车。小丁说,操。就认命了。身边还剩200块钱,可以去买一辆旧自行车。在公司附近有一个地段集中卖偷来的自行车的,那些人把车重新刷过漆,骑在车上来回溜达,你只要随便拦下一辆就可以开始谈价钱了,小丁没有看到自己的那辆,经过选择,买了一辆更大的,就是小时候人们骑的那种老式的各个部位都很扎实的自行车。现在他已经可以驾驭那么大的车了。100块。

祸不单行,洗澡的时候,他把自己的钱包放在床上,洗完澡回来就没有了。那么多人,根本不知道是谁。100块钱和银行卡自然没有了,还好身份证平时都是放在行李箱里,去挂失了之后,卡里的一百多块钱算是取了出来,勉强撑到了发工资的时候。

总是本月领上个月的工资。这次,老板娘坐在办公室一个一个喊,根据出勤记录和工人们的级别发工资。小丁这样的学徒都是拿死工资,没有多少悬念。即便如此,拿着那几百块钱,还是觉得又可以度过有饭吃的一个月,有小小的激动。之后的几天,小丁感觉到工作明显开始忙了起来,成天都在外面跑,最多的时候一天能装上十台空调,师父每天至少可以拿到两百的提成,自己却还是没有任何额外收入,他分两次把自己的家当搬到了姑姑家,然后用上个月的工资给自己买了一张回家的票。

决定似乎是在一瞬间做出的,在那个时刻,突然对未来失去信心,决定重新投入到故乡的怀抱,尽管故乡也没有任何他喜欢做的工作。就这样,大半年过去,小丁回到起点。我去他家里玩,他的父母都跟我说他是多么不中用,多么让人失望,我也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仍然记得小丁在他的房间一边抽烟一边跟我说起他打工生涯的情景:“你知道吗,我第一天上班,那时候公司接了一个工地,我站在里面,什么都不懂,没有人教我,没有人理我,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别没用。所以后来只要是公司新来的同事,我都会告诉他们一些基本的东西,就是希望他们避免我那样的尴尬。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遭遇那么多奇怪的冷淡,我没有什么本事,所以在那里人家喜欢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说来奇怪,我几乎从来不跟人生气。公司有一个加阿祥的,每个人都可以取笑他,他从来不生气。我从来不取笑他,他说他在家乡别人取笑他习惯了,所以和老乡们出来也就继续被取笑。朋友,你是写小说的,你觉得我的经历可以写进你的小说么,有意思么?”

我看见他熟练地夹着烟,每吸完一口,就轻轻将烟从嘴里呼一部分出来,从鼻子里吸进去,再将所有的烟从鼻孔轻轻喷出,仿佛很满足的样子。

他说:“家里没有什么事情好做的,过几天我又要走了,这次是去广州,跟我的伯伯学习装修。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来,听说那里比厦门更热。”

我看着他,我知道他迟早要在世界上站稳脚跟,我为他那时迷惘的神情而着迷不已。

2014年10月12日于归云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