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篇专栏,突然想写写医学院的生活。
1.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打包了两个大大的行李箱,义无反顾地坐了近20个小时的火车北上,虽然做好吃苦的准备,但是踏入墙壁发霉,床板摇晃,拥挤狭窄,男女同层,一层仅包含一男一女两个卫生间的六人间宿舍的时候,我还是被彻彻底底震惊到了。因为我想起了被我诟骂了三年的中学至少还是男女宿舍分开不同的楼,至少还是四人间,至少还有卫生间,至少还能让我们每人有一张书桌写字。而这里的宿舍,上下铺不说,甚至都没有足够的空间让我们摆下六个人的行李箱。宿舍阿姨告知我们,宿舍不准拉网线,而且因为北方的用电困难,每天用电时间为早上6点到8点,中午11点到2点,晚上5点到12点,剩下的时间通通为断电状态,她好心提醒我们请安排好手机的充电时间。突然有种回到60年代的感觉。开学第一天的夏日晚上,收拾到很晚,直到熄灯后才算整理完毕,当我拿着一盆衣服去水房洗的时候,看到几个男生赤膊在共用的水房里冲凉,十八岁的我当场就在水房尖叫。真是毕生难忘的开学第一夜。后来,我慢慢适应了在夏天的走廊看到赤膊的男生满地跑,也慢慢适应了一大早在水房和男士们抢水龙头洗漱,甚至会无节操地也穿着睡衣去男生宿舍串门,话说整整大学7年被培养出来的女汉子气质可能就是从男女同楼起源。
2.当我拿到从周一到周六排的密密麻麻的课表的时候,更加震惊了,原来流星花园里面的大学生活的全是骗人的,高等数学、大学语文、有机化学、大学物理、遗传学、动物学、植物学……每天七节课,一周六天,这才是大一啊,于是,我们把有限的抱怨时间全部投入到无限的课程中去。后来,才发现这只是开始,医学院的课程是所有专业中最多的,寒暑假也是所有专业中最短的,而且所学的课程稀奇古怪,除去医学专业本身的内外妇儿,病理生理,组胚生化等等课程,竟然还要学物理化学、语文日语英语、中医中药、心理学伦理学等等各类学科,哪里有时间谈恋爱,做兼职,更没有时间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这个专业的学费交的真是物有所值。
3.不知道这算不算医学院的一大特色,固定教室固定座位,每周向后移一排,一百二十个人一百二十个座位,一个萝卜一个坑。当然这样不用为近期末时占不着自习室而发愁,可是拜托想象一下,上果时如果被轮到第五排以后,能看到的只有一排排人头。再想象一下,六月时一百多号人窝在密不透风的小教室里,头顶上衹有四个电扇,在弥漫着汗味的空气中昏天暗地地准备考试的场景。但愿没有吓到你。后来,和我同桌近7年的男生在我的忽悠下和我一路南下找工作,最后竟然分到了同一家医院。一起吃饭时我们会忆苦思甜,回忆起当年两个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挤在同一张小桌子上熬夜学习,实在太挤的时候他就会牺牲自己,脱下半边羽绒服留出点空挡给我写字,真是悲情岁月,只是当年的两个人心里记挂的全是考试,也没觉得多么悲情。
4.关于备考期间的故事很多,因为宿舍半夜12点就断电,于是考试季的凌晨大家都会搬着小板凳在走廊里复习,后来有人发现医院里的值班室是复习看书的好地方,于是好多人就跑去值班室看书,又有电又有空调,甚至有人后来直接搬了铺盖去值班室度过考试季。医学院的考试季总是很紧凑,不会在事先停课一周复习,而是今天上完最后一节课明天就考试,一天一门考一周,然后放假。更郁闷的是试卷是全英文,这意味着还得记那些连老外都未必知道的词汇。虽然平时全在看书,但还是会忘得一干二净,划重点?医学的教科书上全是重点,照老师们的话来说,你能为了考试而学习吗?这个病不考难道以后碰到得了这个病的病人你就不用治了吗?除了整本书都背以外,没有什么捷径可以走了。每每考试季,就会一个宿舍一起熬夜,互相叫醒不小心睡着的那个,然后在第二天清早千万不能吃早饭,否则你就会被熬夜完进食而恶心到忍不住呕吐,只有在考完试马上睡两个小时后才能进食,然后熬夜继续第二天的考试。后来,在一周一个夜班通宵抢救病人到天亮的时候,我才理解当年教务处老师们排考试周的良苦用心,原来熬夜上班,也是当医生的必备素质之一。
5·好多人一听我在医学院上学,第一个问题往往都是:“那你们是不是真的要解剖人?”解剖课上一个学期,第一节课就是大家一起去解剖楼的地下一层的福尔马林池中打捞尸体,然后扛入教室中进行分配。医学院的尸体很珍贵,在解剖实习上我深深的体会到了这一点,刚开始的时候还担心自己害怕不敢摸,后来才发现其实是没有机会摸。一具尸体分给四个小组,左右上下肢各一组,十几个人围着不知道流传了多少年的尸体,挤过层层脑袋才能泪眼朦胧的望一眼,不是感动,是被浓重的福尔马林熏得。到后来,我们已经练就到能对着一盆内脏或者是一盆骨头吃早饭,学着带两双手套两个口罩,眼睛也坚强到从一进实验室就睁不开到可以边流泪边干活。后来,过了很多年,我还是会回忆起当年老师要求我们分层解剖尸体,皮肤一层,脂肪一层,然后剥离出层层肌肉,神经和血管,而我总是被安排割下皮肤,我总是能够把皮肤割的很薄很薄一层,不割断一点点,我们组的皮肤因为完整和丝薄,总是被膜拜。所以,上了大学后我再也不喜欢吃牛排了。
6.其实大学里印象最深的并不是解剖课,而是临床诊断学,说白了,就是门学习体格检查的课程。在模特身上练习不出叩诊听诊的效果,所以每节课我们都是男女分开两个教室,两两一组,互为模特,脱光了给对方练习望触叩听各种技能。还记得第一节课男同学那组的老师请假,只剩了一个老师教我们叩诊心脏,那个老师就让一个看着体格标准的男生当模特给我们讲解。结果那个男生一听要脱了上衣,扭捏着死活不肯脱衣服,我们都很奇怪,后来那个男生豁出去了,一把脱下白大褂我们才恍然大悟,他是光着膀子穿着白大褂的,把我们笑晕了。当时条件简陋,没有那么多教室,老师就把大教室中间用板隔开成两个教室分开练习。北方的春天风很大,记得有一天刚好一半人脱光了躺着给对方练习着,突然一阵大风把教室中间的板给吹倒了,和我搭档的同学反应好快,在别的女生尖叫的时候她直接扑到了我的身上挡住了我。后来,我们回忆起那天的乌龙事件,男生们坚持说他们什么都没有看到,因为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女生的临诊老师就尖叫着把板子竖起来了,真没想到那么弱小的老师能爆发出那么大的力气。
7.选专业的时候总是很让人纠结的,女生大多选择内科或者妇产科,男生大多选择外科,所以选择外科的女生和选择妇产科的男生都是很有勇气的。选定专业后对人的改造真的很大。我们宿舍原本最讲究的一个女生因为对脑外科的热情,执意选择了脑外科,曾经会戴着口罩帽子在宿舍里给我们用酸奶机做新鲜酸奶的她,后来经常发微信朋友圈:两条内裤,一条脏了没洗,一条穿了两天,该怎么办?我们宿舍一个原本最恨嫁的女生,因为喜欢小孩,选择了妇产科,后来听说就职的医院没有假期,她总是下了夜班去相亲,经常因为刚下手术台没有洗脸没有梳头就去,于是屡相屡败。现实还是很残酷的,能够从事本专业是种幸福,宿舍长选择了最火爆的神经内科,毕业时因为难就业,只好转到了院感科,每天督促医护人员洗手,在禽流感的时候冲到最前线。而最胆小的我,别说妇产科的血淋淋,还害怕做心内科的心包穿刺,害怕做呼吸科的胸腔穿刺,也害怕做神经内科的腰穿,血液科的骨穿,消化内科的胃肠镜,于是选择了最不用见血光的内分泌科,每天最多只要用血糖针扎扎血糖即可,但是在找工作的时候,还是被调剂到了最血光的麻醉科。于是每天面对的是抢救插管,心肺复苏,除颤按压,如此胆小如鼠的我,在抢救的病人的时候也慢慢沉着镇定了。时间和专业会慢慢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慢吞吞的我现在在手术室走路也风风火火。
8.刚入学的时候我们在新校区军训,还记得那时候宿舍长的爸爸临走前突然想起来,忘了给女儿买扇子。宿舍长指着头顶的电扇说现在谁还用扇子,我们有电扇。结果那天晚上12点,宿舍开始断电,我们才意识到宿舍阿姨说的定点给电是什么概念,真是后悔没有买扇子。北方夏天夜晚的热,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狭小的房间,因为男女同层也不好意思敞开大门睡觉,只能在睡觉前将凉席擦了又擦,然后用几个矿泉水瓶灌满凉水贴着身体才能勉强入睡,醒来的时候睡衣都是被汗水浸湿的。好几次我都很害怕自己睡着睡着中暑了。后来很多师弟师妹也考上了北方的学校,问我要带什么,我都会说,一定要带把蒲扇北上。
现在再回忆起十年前上大学的日子,觉得好遥远,又觉得好心疼那时候的自己,在家娇生惯养,在北方却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了那么多的苦。那时候带我们实习的老师教我们打外科结,一分钟要求我们一个不错地打上100个才算及格,于是我们在水杯上系绳子,在书桌上贴绳子,熄灯了还在大腿上练习打结。她很欣慰地鼓励我们,读书的时候累点没关系,等学成了社会一定会回报你们的。那时候的医患关系初露端倪,家人说等你学成了已经过了十年,社会一定会重视这个问题,医生的地位会提高的,于是我们咬咬牙坚持了下来。而如今,我们终于穿上了白大褂在医院里上班,社会却告诉我们,要先进行3年的住院医生培训,拿仅够温饱的钱干实习生的活,结束培训还要下乡服务2年才能晋升,之后每年要考核,要写文章,要申报课题,然后社会回报我们的是一个个医生被患者砍死砍伤的消息。在学校里老师们教育我们,医者仁心,庸医杀人不用刀,要好好学习。在医院里上级教育我们,首先要保护自己,病人打你不能还手,所有风险要交代清楚。我难过的是,每年身边都有好多同事选择了离开这个行业。
在空闲时间写了这个专栏,想说的是,医生不是神,很多疾病到现在都没有治愈的方法,请原谅医生们很多时候的无能为力。相遇是种缘分,我们会尽力,但若途径你的落幕,我们会让你的痛苦和恐惧减少,但请原谅我们无法和那么多的自然规律抗衡。
互相理解,是种福分,希望这些文字能将这福分传递给更多的在这个行业坚持下去的医务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