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爱他,很爱很爱的那种。毕业后她来到了他的城市,终于结束了三年的异地恋,她进医院当了麻醉师,他留校任教。一切似乎都向顺利的方向发展。
麻醉师的工作并不像外人想的那么轻松,在干这行前她也和别人一样以为只要在手术前打一针让病人麻倒,然后麻醉师就能在一旁聊天喝茶玩手机,所以在选专业时她想当然地选择了这行。真正干了之后,才知道麻醉师其实并不比站在那里动手术的外科医生轻松。全身麻醉的病人在经历吸氧,打麻药,气管插管,摆正体位后开始手术,可是忙完这些的麻醉师并不能休息。因为麻醉药的时效性,麻醉师必须间隔一段时间便添加麻药,同时要密切关注病人的血压,心率和氧饱和度,随时根据病人的情况调整麻醉药物的剂量。手术医师治病,麻醉医师保命,全麻的病人在上了麻药之后不能自主呼吸,全靠呼吸机,一点差错都不容许出。所以在刚开始单独做麻醉时,她紧张到整场手术都不敢坐下来,一直盯着显示屏。手术医师做完一台手术便能休息,而麻醉医师还要接着做下一台手术。在这家全市排名数一数二又以外科系统出名的医院,手术量大,手术室少,每个麻醉师都要一刻不停忙到晚上8点9点下班,第二天早上7点到达手术室,准备第一台手术使用的呼吸机和药品,才能保证7点半准时交班开始一天的手术。
为了省钱,他们在他的学校边上租房子,她每天要5点半起床,跨越大半个城市去上班,上班过程中,她不方便接电话,不方便喝水,也不方便上厕所,只能在中午或者晚上吃饭的20分钟内完成整个半天的喝水上厕所过程,晚上下班她经常累到坐在公交车上睡着。早上起床他还在睡梦中,晚上回家她累的倒头就睡,周末不是加班,就是值班,或者开各种研讨会,他们的交流甚至没有从前在两个城市那么多,有时候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她从来不知道时间能过的那么快,一眨眼一周过去了,再一眨眼,一个月过去了,仔细回忆,却想不起在过去的一周和一个月除了上班之外的生活。每个月交房租,卡里的钱基本就已经没有了,在这个物价超高的城市,刚工作拿着最低工资的他们,每一笔花销都精打细算,她从来不知道这份工作外表如此光鲜而她如此努力地工作,讨份生活却依旧艰辛。
最有成就感的时刻就是在病人醒来的那一刹那,她每回都会轻轻地问:“刚才做手术疼吗?”当病人说不疼时,她会很满足地笑笑,继续准备下一台手术。好多次,病人醒过来时会很开心地笑,问他们为什么笑?他们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很高兴。她知道这是丙泊酚——一种常规使用的镇静药的作用,乳白色的液体,干净得很像牛奶——会引起病人的欣快感。那一定是很快乐很快乐的感觉,让他们甚至能忘记刚刚做完手术的伤口的疼痛。她有时候会很羡慕他们的那种纯粹的高兴。
第一次给自己注射丙泊酚是在她连续失眠了三天后的夜晚。她还清楚地记得三天前,她被排到无痛人流手术室上麻醉,和其中一个病人家属谈话签字时,看到的却是他。他也愣住了,在这个城市中,她所在的医院是唯一一家有产科的公立医院,他抱着侥幸心理,却注定碰到了刚好她来上麻醉。她也愣住了,眼眶瞬间红了,但她立刻忍住,他想解释,她打断了,什么寒暄都没有,直接交代全麻风险,然后签完字把他关在手术室门外。
病人是20岁出头的小姑娘,很瘦弱,在无影灯的照射下越发显得苍白。“手术会疼吗?”小姑娘弱弱地问她。她真的很想撩起袖子不干了,疼死活该。但是她不可以,因为她是麻醉师。“不疼,给你打麻药。”她红着眼眶给小姑娘掖了掖被角,然后慢慢地将丙泊酚推入,小姑娘一会儿就睡着了。“来我门诊看的时候是她的老师陪过来的,刚大二,听听课也能和老师上床,现在的大学生太开放了。”手术医师一边麻利地刮宫一边八卦。她拼命将头抬起,怕泪水忍不住就掉下来。小姑娘很瘦,一大支丙泊酚只用了三分之一,但是醒过来时还是忍不住笑了,应该是做了长长的一个美梦吧。送出手术室时,他愧疚地看了她一眼,就疾步跑向躺在推车上刚做完手术的那个女孩,眼中的那种关切和疼爱她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那一天过得特别漫长,十几台人流术她觉得像是做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但是她却想一直做下去,因为她不知道下班后能去哪里。回家?那个还能算是家吗?异地三年,他们每年只有寒暑假见面,但是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段感情,而为什么到了一个城市,却觉得两个人离得更远了呢?那天晚上她住在医院附近的旅店里,如果不是为了他上下班方便,她应该会选择医院附近的单身宿舍吧。她终于不用5点半起床,可以睡到6点半再慢悠悠走过去上班,但是那个晚上她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看看手机,他会不会来找她,一会儿就想想从前刚认识的时候他如何把她当成一块宝捧在手里。而如今,她为了他远离家乡,远离朋友,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而他却背叛了她,甚至连个安慰和道歉都没有。她一个人流泪到天亮。
第二天的手术,她恍惚到总是出错,被领导发现批评后,眼泪止不住地哗啦啦往下掉。下班后她去申请了单身宿舍,然后回到城市另一头她曾经当成家的地方,把东西收拾打包,离开。那时候他在家等她,看着她打包,说了对不起,却没有挽留。她知道,他忍受不了她繁忙的工作,经常的夜班,但是她那个时候好庆幸自己有这么一份让人有安全感的工作,忙碌才说明重要,至少这份工作需要她,而他不再需要她了。
又流泪到天亮的夜晚,她觉得再失眠下去真的不能疲劳麻醉了,对病人太危险,她想请假,科室缺人怎么也批不下假期。为了入睡,她终于藏下最后一个病人用剩的小半支丙泊酚,在深夜给自己注射。那一晚,她睡的很安稳,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病人会那么开心,那一整天,她都忍不住开心,没有理由地就是开心。于是,她开始依赖上了丙泊酚,隔三差五会给自己注射,麻药上瘾就和毒品一样,没有办法戒除。
“后来呢?”这是我进入麻醉科第一天,在等病人进手术室的间隙中听上级老师讲的故事。因为我在整理上一个病人用剩的麻药时,上级老师坚持看着我将剩下的半管丙泊酚推光至垃圾桶里,我问为什么不能将整支针筒直接扔进垃圾桶时,她给我讲了如此长的故事。
“刚开始她只是拿自己手术室用剩的药,后来她经常会来我的手术室帮我整理用剩的药品,直接拿着装药的针管说帮我处理掉,其实是带回去自己注射。如果那时候我拦住她,或许在最后她就不会因为注射过度而死亡。”上级老师叹了一口气,“她是个很优秀的麻醉师,真是可惜了。所以我一定要看到你们将残留的麻药处理了我才放心。”
我抽出丙泊酚的说明书,上面清楚地写着:不良反应:在恢复期出现欣快感……常见的副作用有低血压和呼吸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