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睡虫大街(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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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真正的未来像沥青一样,铺出一条大街方便人们行驶。当它裂开时,人们只能以谎言应付,所以真正的未来是真正的谎言。

马夫戴上他的便帽,穿上制服,如同一个真正的骑手,他要驾驭那些已经化为铁马的家伙,在他的马场上安分地咀嚼泥土。被他称作大丽花的女人是他的东家,东家给予他的只是一门活计,然而他善于把一门活计变成一门手艺。“铜嗓子的乐队,找到了街垒上的喇叭声”,人们如何分辨这些古怪的音符,如同西里尔字母,“在可怕的严寒、饥饿的年代,难道音乐还飘荡在附近的音乐厅”,他们造起铁蝴蝶般的剧院,只为了给那些失去土地的人们一个响亮的耳光?

此时,巴格达吉村的葡萄已经熟了,马夫从水果摊上买到的却是加州黑提。年轻的事物终归要成为古董,以他们剥落的颜色和经久的器形,年轻的人们也在死亡中开枝散叶,以他们衰弱的灵魂。

每一场舞蹈都应该献给那些失去腿脚的人们。

如同每一首诗都为哑巴赞颂。

孤独是难以避免的场景,马夫坐在塑料凳子上,头上的遮阳伞有七种颜色,旋转起来如同穹顶彩虹,大丽花并没有给予他过多的事情,每天只要成为雕像,唯一的机关是那只可以导人向善的手。只有在适当的时候他才拍摄一些春宫图,为一场政治阴谋或者商业阴谋提供证据,政治与商业何时成为阴谋,人们早已失去兴趣,只要被谋算的不是自己,人们就乐观其成。马夫对现代人的这一喜好深恶痛绝,所以他对这一喜好的投入往往更加肆无忌惮,围观每一场床戏,成为一个萨德,在针孔般的小窗里,无辜的人们已经永垂不朽。

尽管大丽花付给他的工钱远比一个马夫要多,但他仍然习惯将其中绝大部分的工钱打往慈善总会,每天他都会听到共和国的孩子们被精神失常的人砍成重伤,这些刀枪从来不会停止,孩子成了唯一不可避免的一个未来,一个重创的未来,失去了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五脏,人们换以人造物,这个亚细亚的孤儿成了一个电脑儿童。

马夫不敢相信自己仍然有所相信,扩充内心的声音即便是一阵秋风,只要落叶不断地下跌,大地终归还有营养,足以滋长根茎,“这些纠缠不清的中国姓氏”,“我却急急地躲开他们斜视的眼睛”,至高无上的人怎么会俯临我们的世界并报以同情?

同情是弱者的权利,期望更弱小者在他的注目下获得一种更凄惨的生活,然而并不见得要去扶助更弱小者,一艘行将沉没的船上,每个人都抓紧了桅杆,像帆一样滑向甲板,海风再也无法吹胀这些破损的麻布,现在只能用来裹藏众人的尸体,如同在鲸鱼的腹中。

大雨在午夜落在树上,打湿的枝叶显得如此温润,在路灯的孤寂中踯躅着的女郎,她向着空荡荡的大街打了个响指,远处是否有的士响应她的呼叫,马夫静静地看着,看着一场早已结束的游戏,生硬地砸落街面,一个水洼在她年轻的躯体里,任凭雨水落进来,敲着鼓点,奥斯卡在他的铁皮鼓上挥动鼓槌,永不长大是多么艰难的事情,永不明白是如此轻而易举,马夫静静地看着那个被霓虹披挂的女郎上了一辆的士,夜色温柔,温柔的雨下满了屋檐,滴沥如莺啼,大丽花问他,什么是你想要的生活?他不知道,帽檐上的雨水纷纷坠落,生活不可想象,它一如既往,从过去到未来,一茬接一茬,收割庄稼的人知道每一茬留给布谷的余地,足够藏住娇小的身躯,如同夜色把迷路的人包裹在阴影和寂寞中。

你可曾有过自己的生活,除了眼前的生活,你可曾生活在别处。马夫不知道是问大丽花,还是问自己,他无从分辨问题的由来,也无从知晓答案的由来,在人们之间,并没有马夫和大丽花的差别。一切的分别只是此在与彼在,一切的分别若是彼此,实则没有彼此。

这雨天让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尽管我已经在这里。

大丽花抽着她的薄荷烟说。

马夫并没有应和她,应和需要节奏,雨天的节奏偏离了他所习惯的节奏,“让您额上的扩音器在我们的天空中高声歌唱,让我们的星星在您的面前纵情舞蹈”,可是这是个雨天,星辰在云层之上没有停止舞蹈,马夫的眼睛无法穿越这厚厚的一幕,犹如穿越历史的尘埃,或者历史只是尘埃,历史所能觊觎的只有尘埃,从中领略人的一生应该如何度过,比尘埃更多的是沙漠,人的一生就是人的沙漠。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到底轻在哪里?马夫贸然地问她。

轻在浮尘。大丽花不假思索地说。

马夫仿佛被闪电击中,这正是他刚才所想的一幕,历史所能觊觎的只有尘埃,重复这一刹那的词句并没有超越大丽花的“轻在浮尘”,甚至她所说的更是关要所在,“铜蟾蜍的嘴里喷射着泉水”,他在猴子的庙宇中曾经熟悉的吟唱涌出喉头,浮世如意有几多,那些为尘埃所覆没的“现在”,并没有得到揭示,恢复“现在”也不见得就是人们所经历的那一刻,最初是最初,最初不会得到庇佑。

我们所熟悉的就是我们那么陌生。

大丽花说完,已经消失在雨幕中。仿佛她是其中的一粒雨珠,模糊不清的身影只是雨的构造,只有背影中的一抹红晕,像锈蚀了夜空的铁器,敏锐地划破寂静,发出一阵低鸣。马夫紧紧地盯住鸣声的去处,在街角,所有的梧桐都矮下身子,为了恭送这烈焰般的女子,因为我们所熟悉的就是我们那么陌生。

林荫道上的花坛流着血,好像被子弹的爪撕碎的心。惊恐越来越增长,吞噬着变得冷酷无情的理性。死灰色的煤气,也已弥漫在挪亚的花房!

马雅可夫斯基就在不远处回头望着,他的枪在腰间鼓起,如同他外置的器官使他硬朗,他的眼神已经错开了那些灯火,独自在黑暗中照着,无人在这照耀的位置出现,聆听大雨的喧嚣,其中有多少秘密流溢着香气,马夫把一切都打理干净,收拾那些凋落的银杏叶子,就像收拾那些倒毙在沃罗涅日的尸体。

我们要给那些花朵以美的名义,不然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