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大娘坐了。
一盒新开封的红塔山杵到鼻尖,大娘摆摆手。
趁她起身的当儿,周春梅飞快地做了个手势,还来得及没看清,她已截断了视线。手势停了,懈了,消散于无形,她视而不见,只将一只茶杯墩在桌上。里头烟屁股塞太多,感觉要爆了。
贵姓?
她抖动烟盒,捉住自愿窜出的一根,在手背上敲。见二人都没反应,下巴朝前一送:你。
免贵姓徐。
听这位说,她指尖撩了一下周春梅,你跟我挺像?怎么个像法?
大娘不作声,啪,打火机唾出一把笔直的金匕首,静静的,短的,冷的,一只锋利的三角形。
隐隐有兵气。
她看了一阵,终于叼了烟凑上来。
你先出去。大娘不看周春梅。
也许是当炮灰当惯了,周春梅那边窸窣了一阵,也就出去了。
烟圈浑圆。
一段示威性质的冷场之后,她开了口。
看样子,你比我小。
我六二年。
那你显年轻。
儿子闺女?
刚才那位没跟你说?
我没让她说全。
儿子。
独生子?
独生子。
怎么不多生一个?
没来得及。第二根烟跳到桌面,像一支好签。她双掌扪头,指尖插进发丛。
没再嫁?
想过,看不上。
咱们还真一样。
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她送上右手腕,两道刀疤。一新一旧。深。长。
没死成,就一样。
她嗖一下站起,揪住大娘前襟,狠的像只母狼。
要是儿子能活,我死一千次。大娘牢牢控住她肩膀,以减轻衣领对脖子的勒痛。
她松手,颓然落座。不知何时,脸上已有泪痕。
不瞒你说,我一直都是个人尖。
看得出来。
好了,一夜回到解放前。
大娘用眼神说,你可以继续。
有些人,我根本看不上,都跑来可怜我。恶不恶心。他们这下得意了,我克夫,还克子,职位做到再高,没用。
这房子是我新买的。她草草朝四周扬一下手。老房子不能住了,随便一个带点年头的小摆件,都能杀了我。我睡个午觉邻居都要敲门,怕我死在里头。
我看电视,广告都看,特认真。有天,我看红楼梦,87版的,林黛玉唱葬花词,质本洁来还洁去。我心里咯噔一下,说的不就是我吗?
两次都被人撞见,死不成。每天我一醒,想,我怎么又睁眼了,心里那个恨。
她突然想起大娘的存在,转过脸。
你呢?儿媳还来看你吗?
不常来。
我儿子才结婚半年,我怕儿媳怀孕,扣了她三个月,确定没怀上,马上赶走。
赶得好,不能耽误人家。
给孙子的金器我都备好了,现在看着,想想,吞了算了。
怎么就知道是孙子?
你什么意思?
万一是个龙凤胎呢?
少来这套。
你是个痛快人,我佩服的。
怎么,下不去手?你还有什么可惦记的?
我怕我死了,就没人给儿子上坟了。
嗐,到时都下头见了,还上什么坟。
笑起来是真开心,一种松软的开心。笑完了,顺理成章擦眼泪。
我现在看见车就想砸,尤其是尼桑SUV。
肇事司机呢?
当场死亡。
不是熟人吧?
不是。怎么?你那个是熟人?
我儿子小学同学,小时候常来家里玩。
作孽。他怎样了?
坐轮椅。
对方全责?
对方全责。
见着最后一面了吗?
看一眼,就晕了,醒来在医院,拔下针头就往外跑。
别说了,都一样。
儿媳当时就在儿子电瓶车后座上,只受了点轻伤,肚里小孩没保住。
老天爷都替你拾掇干净了,是好事。
我劝她嫁人,她起先不肯。
起先总要不肯一下的。
到底年轻,还想着一生一世。
对了,给你看样东西。
她带大娘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
“瞧你那小样”,是我儿子。“李想他妈”,就是我。你看,我打开对话框,就能跟他说话。这边说,那边跳出来。
这个我不会用,年轻人玩的。
我也是现学的,他QQ密码是管儿媳要的。给你看看这个。
两只花白脑袋挤在视频窗口里,大娘凑近一看,哈哈大笑。
丑死了,快关了!两个老妖怪!
你老伴什么样?
他年轻时诨名美男子。
啧啧。
你家那位呢?
他呀,人称小赵丹。
她一指墙上,一副十字绣对联: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落款处一只朱红隶体印章:李良梅绣。
两人沉默许久。
儿子跟你姓?
你脑子翻得可真快。
你老伴倒插门?
跟你说了我是人尖。
跟谁姓,都是妈最伤心。
爸也伤心的。人呢?
我有个同事,姓苏,也是做调解的。儿子十几岁时就生病没了。她失眠了大半年,她老公当吃吃,当喝喝。
不是他身上掉下的肉,他懂个屁。
也可能是怕她伤心,死撑着。
能这么想,说明你活明白了。
你没活明白?
我是太明白了。
你这张嘴,不做调解亏了。
我辞职前在我们公司是谈判专家。
人尖。
对。人尖处处比人强,受的罪也加倍。
人尖归人尖,罪归罪。不搭界。
自古雄才多磨难,难道说错了?
成雄才了,觉得自己重要了,罪就加倍了。
头一回听到这说法。
就把自己当烂泥,谁也动不了你。
你不要以为你最近想开了,就有资格教训我了。说不定哪天,你想儿子了,抢在我前头,跟了去了。
这倒是有可能。
你这种更危险,绷着,更容易崩溃。要活那么体面干嘛?不管死成没死成,我都发泄过了。
敢情你不是真想死?
半真半假。
赌一把?
对,有人来救,说明命不该绝。没人来,我就见儿子去。
明白了。死一次,就离活近一点。
没错。
死一次,就有人关心你一次?
对。
万一玩大了,大不了一死?
是。
她抬起一双泪眼,盯住大娘。
活了两回了,被关心两次了,还要玩几次?
我很自觉的,等人家耐心耗完了,我就来真的。
人家是哪个?
亲戚朋友呗。
人尖还在乎人家?
除了人家,我没别人了。虎落平阳,知道不?
懂了。你想要人安慰,拿死去求。
我从来不求人,我也看不上。
那就是,死一下,顺带求个人。
没错。
图啥?有时候人家安慰我,时间一长,我就走神。
我就图个响,热闹。
不对。你先求人哄,然后再撵人滚。你就是图还能有人让你说个不。
她灼灼瞪着大娘,像要发作,一张脸瞬息万变。半天,还是笑了。
嘴挺毒,看来你是报应。
遇上事了,什么都是报应。
我最恨有些人,见到你就提这茬,两件事一起提,生怕你不哭。你哭,他们就说,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好个屁。
我们这种人,别扭的很。
谁是“我们”?
放心,没跟你攀亲戚。我来,也不是想劝你,就是想看看,人家都是怎么活的。
好了,看了,学到啥了?
学到求人的好法子了,又管用,又硬气。
就是有点风险,看你有胆没胆。
本来没胆,现在刀枪不入了。看看,这是什么?
疤?
一个抢劫的,我折了他的刀。
吹吧你,抢劫的吃素的?
我装成给黑社会拿货的,开始把他给镇住了。
就你?笑死人了。
反正乌漆抹黑,他也看不清。
然后呢?
然后他真信了,以为我身上带了货款,本来没打算动手的,动手了。
她爆出几声大笑,像放炮。
光荣事迹嘛,逢人就吹一遍?
一般我不提的,怪吓人的,现在想起来腿都抖。
这么说我享有特权了,谢主隆恩了。
要是你你也折的。
这话不假。
笃笃两声敲门声,周春梅探头探脑。
哎呀不早了,该下班了。
你住哪?我送你。
不用不用。跟你聊聊,我豁然开朗了。
现在开始嘴甜了,齁得慌!
话虽然笨,心是真的。
好了好了,不要酸了。哎,哎!你看着我干嘛?我保证不死就是了。
两人又擦一遍眼泪。
居委会让你们来,一开始,我真挺烦的。忘掉过去,好好生活,我都听烂了。
都一样。都一样。
看到你,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人活得这么滋润,还有本事来劝人,儿子肯定不是亲生的!
你嘴甜起来也挺齁的。
到现在,我还觉得,我要是开心了,就对不住我儿子。
何止是开心,只要活着,就觉得对不起黑发人。
看见没儿子的还笑,真想上去抽他个大嘴巴。
自己要是笑了,觉得自己也该抽。
活着就要脸皮厚一点。
还要心狠。你想想,养育之恩还没报,就走了。对得起我们吗?
太对不起了!
说真的,今天跟你说的话,比我一年说的都多。
都一样。都一样。
我劝人这么多年,头一次被人劝。
互相劝,互相劝。
多一句嘴,当初你就不该辞职。
我知道。只是那时候天天打吊针,哭,做不成事。
请病假嘛。
好了好了,你厉害。是我看得浅。
转起来了,陀螺就不容易倒了。
鞭子一条也不剩了,怎么转?自个儿转?乖乖,那不成了地球了?
笑声中,周春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插不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