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一枚红日,为云所困,边角消融,当中皲裂。余辉还没有淡去,东边早已是正儿八经的蟹壳青了。路上空无一人,水红的霞光,浸着青灰水泥地面,砂影细净。
这一带属于老城区,政府光顾着开发新城区,城北倒被撇下了,有点像郊区。到明年三月底建市才满十周年,这个城市是生长中的,还没脱净泥土味。不过这样好呀,跟人亲!离新城区虽然不远,好些人家也新起了二层小楼,家家楼下自带菜园,瓜菜从摘下到入肚不过一袋烟的功夫。也有自来水——把井水用水泵抽到屋顶水箱,一开水龙头就流下来,冬能汰衣裳,夏可冰西瓜。不花一分钱,不过借了自来水龙头喝井水罢了。交通也方便,嫌闷就去市里挤挤,各个商场逛逛;闻够了汽车尾气就来家,种菜养鸡做活计。楼上装宽带,楼下烧木柴,此地真乃城市与乡村的黄金分割段。
今天下班后,一切收拾停当,大娘提上绑了腿的老母鸡,跟苏向红一起,坐车去看周春梅。公交车拐进市府东路,大娘叫了:这位师傅好心停一停,我老姐妹家就在路口,让我下吧。一路上,好几个人也这么说。这地级市里的公交刚跑了几年,不象大城市那么正规,很有人情味。反正路上车不太多,停一停也不妨碍什么交通安全。看见她们,周春梅赶紧坐起,辩解式地拍拍腿:下楼拿芭蕉扇!哎呀,踩空了!喏!粉碎性骨折!苏向红面皮紧绷,径直上前,把她腿上搭着的小毛毯理了理,拍打两下。周春梅女儿切了哈密瓜送过来,二人礼貌地交换了身位。医生怎么说?大娘压低声音。不碍事!休息休息就好!周春梅眉花眼笑,特地屈一下腿:都说老年人骨头脆,最容易骨折了!苏向红终于发作了,厉声说:八三年那次,我就不提了。你还当自己二十岁,一个台阶并两个下,是吧?周春梅不敢则声,偷瞟大娘一眼。大娘会意,开始嬉皮笑脸:哟!啧啧,都奔五了还不服老?活该栽跟头哇!得空给周春梅丢个眼色。周春梅重重一拍脑袋,脸朝着大娘:哎,余磊对象上你家去没?大娘不料引火烧身,只好摇头苦笑:跟上回一样,临到头说有事,没来。周春梅负伤不忘安慰人:嗐!收银员忙着呢,超市一天到晚离不了人。大娘晓得她是给自己宽心,不过自己哪里落到要人宽心的地步了呢。怕被留晚饭,她们不一阵就告辞了。洒水车刚过,路面红砖半干,细致雅洁,腥香如墨,像一方方好砚。二人像约好了似的,专心走路,两下无言,并未觉得不自然。公交车上人少,车厢疏朗空阔。座位紧贴两边,中间一块地面的防滑纹叫人踩得发亮。一小点一小点外八字走过去,又一小截一小截内八字排过来。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大娘只觉得眼前人影纷乱,倦意忽浓忽淡。
这星期天不摊大娘值班,一大早,她就挎个小篮去逛菜场。路上人不多,大家平日上班,星期天都想补个饱觉。对面文峰商场开了个中老年服饰区,弟妹带大娘去过一次。里面的衣服富丽堂皇,用大娘的话说,都是地主婆穿的。仿真丝青果领对襟大褂,暗色大花上汪了一波一波油光;蜡染白麻布,胸前一个京剧脸谱,黑脑门上淌着几道红;短袖宽大衣(膀子露在外面一定冷),枣红底滚黑边,下摆上硬邦邦的电脑绣花,像一排小茧子——怎么看都是时髦老太太的行头。是那种干部人家的老奶奶,面皮捂得黄白,手上箍一只黄金镶翡翠戒指,戒面细心地转朝外。被一堆人簇拥着,扶着小女儿的手,颤微微,坐上正中的太师椅,跟一大嘟噜孙子孙女合影。大娘知道自己没有那种富态,也从来不指望。她不过搞点小花头而已,比如,纱巾十块钱四条,大娘选了一条蟹青底上撒着小黄菊的,一条深蓝配天青水墨画的,一条奶黄小三角图案滚粉紫边的,还有一条褐红交织大色块的,都挺洋气。蓝绿尖领衬衫,面料是纯羊毛压片,扣子是贝壳扣,小码,反季清仓,才三十块。牛筋底镂空皮凉鞋,脚面上三股皮子编成小辫,在脚后跟汇合,跟脚又耐穿。男式纯棉平角内裤,手一捻,就知道是好货,大娘一气给余磊买了八条。砍了价,一条才划到六块多。要问大爷走后,她一个人是怎么熬下来——其实很简单,就是菜场跟服装场。就算钱不多,只要你肯下功夫,就能离寒酸远一点。
菜场入口有个布摊,看摊子的女人是个裁缝,家里有不少碎布零头,用缝纫机跑两圈,做个围裙袖套什么的,一件块把钱,生意很好。大娘最喜欢这类摊子,挨了边蹲下,微妙地使着巧劲,往前头蹭。边上有个女的,价都谈好,钱都付了,还在为两条围裙犯难。大娘留心了下,一条深蓝嵌水红细条格子,老成里夹一丝娇媚;一条米色底上蹲着无数小熊,憨态可掬。大娘一眼就看出,她倾向于第二条。你不觉得那条格子的,颜色有点老气?大娘搭讪着说。那女的嘟着嘴点点头:嗯哪,我喜欢颜色亮堂点,不要灰涂涂的。大娘见她已上钩,趁势说:围裙还是耐脏点好,越亮堂的颜色,脏了越显腌臜,你听我话没错。那女的点点头,狠狠心,扯过格子围裙,朝看摊的女人扬了扬:就要这条了!钱给过了噢!等她走开,大娘朝摊主一笑:这条小熊围裙我要了。女摊主还没反应过来,大娘眼疾手快,已经按刚才那个女的谈好的价格付了钱。她又看中一块白花蓝底磨毛棉布,宽三尺,长四尺多。大娘用手揸了揸,心想盖在那张供桌上正好。大娘故意慢悠悠地撩起布,一脸爱买不买的漠然:这块怎卖的?女摊主眼一翻,极伶俐地接一句:大清早生意,算你六块。大娘好像吃了一吓,肩膀一抖:六块?你这值六块?女人的注意力早叫一个小媳妇诱去了:真一分都不能少了!小本生意,不苦什么钱!又低头翻皮包找一个老奶奶的钱,嘴里还嚷:随便挑随便拣啊!围裙枕套袖套碎布头啊!大娘掂量了一会:四块钱,中不中?——这位大姐,这布厚实实,你摸摸!大娘听话地摸摸。棉的啵?好洗又不掉色,五块!四块。大娘斩钉截铁:我一点没出你少。这种色道的估计没有大的了,你自己拣拣看——那女人又腾出嘴来接一个老大娘的话。大娘很不满意被三番五次打断,本来短兵相接的气氛给搅了。你做生意先尽一桩做中不中?她提高了嗓门,声音里有脾气了。女人终于转头来说话了:大姐啊!你手里那块布给小孩做条裙子都够了!顶少五块,再少不卖!大娘不说话,掏了四个钢蹦,按到她手心。她不接,只是使暗劲,把钱朝回顶。大娘手上发功,口中诱敌:喔哟!你看看,人家还以为我跟你家亲戚,你不肯收我钱呢!女人知道遇上了高手,笑着求饶:大姐再添一块钱,我要亏死了!两人推来推去,怎奈寡不敌众,观众都一边倒地齐声喊:四块能卖!四块能卖!终于,一个松了手,一脸闷闷不乐:今天真是贴本了,你下回要照顾我生意噢!另一个抿抿头发,笑一笑,把两块布叠好,收进小篮,不再多说一句。
大娘把台历掀到二十六号,小心地折个角,那天正好逢集。她早就开始准备了。上个月,请人来铺当门地。一尺半见方的雪青大瓷砖,不吃光,一脚踏入,满室晶明。母子二人踮着脚来回走,横走十九格半,竖走九格整,一格都没踩线。过来过来!大娘截住顺势溜旱冰的余磊,把他领到西南角,蹲下来,选中一块瓷砖,开始敲。空!空空!你听听这边。大娘侧着头,一脸神秘。咚咚!咚!不一样吧?大娘得意地说:小瓦匠偷懒啦!下头一定没抹实!屋子焕然一新了,几件旧家具倒显寒酸了。大娘叫余磊把不用的东西拾掇到厨房去,堂屋只留一张上过二道漆的八仙桌,一条供桌,一个小立柜,一个大站橱,四张藤椅。这样一来,堂屋简洁了,利索了,宾馆味却出来了。本来屋子就大,现在说话都映声。大娘一点也不犯愁:以后小两口还要添东西呢,正好给他们留个地儿。她站在大门口,后退几步,双手抱胸,端详着。房子是旧了点,但是干净呀!玻璃擦得跟没装似的,碧生生的绿纱窗上描着熊猫吃竹叶。走廊上堆着生炉子的小木块,大小不一,码齐了,有种天然的韵致。走进锅屋,灶头没有一点灰。切菜板正面用洼了,掉过来用反面。抹布清爽,菜刀雪亮。墙上一只筷笼,里头插着一把新竹筷,一支亮锃锃的瓜刨,一把小铜勺。刷帚甩干了水,立在窗台上。穿过锅屋,拐进余磊那间,水泥地泼上水扫过了,凉沁沁,一股****的微腥。门朝东,西北角搁一张双人床,东边靠窗一张写字台,南边一个电视橱,下面的小柜子里放着换洗衣物。这个家送走了老余,沉寂了这么多年,终于要迎来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