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关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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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苞谷面

爬在雪地里的老痴爸单眼瞄准,扣动扳机,五九式半自动步枪射出一颗子弹,击中了一九六五年冬天的一只野兔。野兔四蹄狂舞,雪地上洒下一片梅花,又洒下一片樱花。

站在鸡窝上的老痴妈,挺着大肚子,像一个威武的将军,翘首仰望着疙瘩山。老痴妈绛色头巾和头巾外的头发上,架了一层雪,肩膀上也架了一层雪。早起时,鸡毛雪才刚刚落下,地上也才不过一鸡爪子的雪,老痴妈在院子中央扫了一个小雪堆,院子里却又铺了一层雪。雪下一整天了,完全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淹没了疙瘩山,也淹没了关下,天空灰蒙蒙、白茫茫的,分不清天也分不清地。

疙瘩山上的枪声响过,老痴妈便从鸡窝上下来,地上的雪淹过了老痴妈的八眼棉鞋。

老痴爸和公社民兵连长提着野兔进来的时候,锅里的水已经开了。老痴奶奶进来说,你不能吃,小心生个像兔子一样豁嘴的娃娃。老痴妈果真没吃兔子肉,连汤都没喝一口。自从进了老痴爸家的门,老痴妈还没吃过一次肉,唯一的腥荤,是生产队分来的半斤猪油,至今还架在灶爷板上,没有动过。

老痴哥出生的那个雪夜,疙瘩山上下来的狐狸偷去了家里的一只鸡,老痴妈听见鸡在窝里破着嗓子绝望地哭喊,就像她自己的哭喊声一样。老痴奶奶捣着小脚忙着烧水,忙着往地上垫草灰,忙着给老痴妈接生,就是忙不过来去赶那只可恶的狐狸。老痴奶奶用小脚踢了一下门板,门板磕在门框上,一声脆响,老痴奶奶却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了小脚不停地吹气,又不停地吸气。老痴爸去了公社开会,后半夜回来时,老痴哥便睡在炕上,胖得像年画上的娃娃。

在这个大雪纷飞的腊月里,和老痴哥一起降生到关下土地上的,还有二痴哥。二痴哥是生在茅厕里的。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再大的雪也挡不住关下人大干修水平梯田的高涨热情。大肚子的二痴妈披着一身的雪花回到家时,约莫快停夜了,二痴爸倒在炕上等着二痴妈烧火做饭,二痴妈才点着了灶里的火,觉得内急,急匆匆去了茅厕,扯开裤腰带蹲下去,二痴哥便掉在了茅坑里。

二痴哥这个一出生便粘了一身污秽的倒霉蛋子,二痴妈偏又没奶,二痴哥成天饿得猫一样哇哇叫,二痴爸自语般地念唠说,用七个猪蹄炖烂了,每日里吃一点能下奶,但二痴爸生是找不来,连一根猪毛也找不来。老痴妈提了两碗莜麦来,让二痴妈发酵一盆甜醅,烧开了放些红糖喝。果真下奶了。

老痴妈生完老痴哥三天就上了疙瘩山修水平梯田,二痴妈亦然,这并不是关下女人坐月子的规矩,任何规矩在生存面前都苍白得像老痴妈新一年刚打开的工分本。工分本是挂在屋檐下的一颗木钉上的,出工的时候带了去,完工后治治爸和会计会在上面记上当日的工分,年底的时候,凭工分分得粮食和猪油。工分就是关下人生活的保障,能多挣一分就尽量少休息吧。谁肯凭白无顾地耽搁呢。

白面总是不够多,苞谷面是雷打不动的主粮,想起前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零年饿死人的那个时候,关下人已经很知足了。吃了苞谷面的关下人,不论男人、女人,会不由自主从嘴里冒出一股酸水来,接着胃里一阵翻腾,又一阵翻腾,翻江倒海一般,百爪挠心一般的难受,不是恶心,是饿了。

关下川里,大片大片的苞谷地,一眼望不到边,绿的叶,白的穗,粉的须。风从疙瘩山上下来,苞谷叶便相互调情,飒飒作响。

二痴妈得上屲挣工分,二痴哥是锁在家里的,就像生产队猪圈里的猪一样,在屎尿里打滚和泥,饿了哭,哭累了睡。晌午时,二痴妈腆着脸向治治爸请假回去给二痴哥喂奶,治治爸的脸便阴得很重,说,贫下中农都撅着屁股在扳苞谷,你一个地主的后代有多值钱。老痴妈便说,你就让去吧,她的那份活我帮着干了。二痴妈摸着泪跑了去,又摸着汗赶了来,钻进地里不再抬头,像个贼一样。

老痴妈顶着雇农的大帽子,一次又一次地为二痴妈遮风挡雨,二痴爸无数次地教导二痴妈,你一定要和老痴妈搞好团结,要不然,咱家真的孤伶伶的了,在关下呆不下去了。二痴爸决计做一条夹起尾巴的狗,缩着身子轻手轻脚地生活在关下的土地上,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的光芒,只有怜悯。

本来二痴爸是打算让二痴哥只读完初中便跟着他到生产队挣工分的,读书有什么用呢,二痴家世袭的如此高的成分,谁敢推荐一个地主的子女去上大学呢?大队每年都有的外派工人名额,即使二痴妈巴结老痴妈再好,老痴爸也不敢冒那个险。二痴爸的这个决定被一九七七年教育部的一份通知改变了,恢复高考,二痴爸看到二痴哥应该是一颗尚未点燃的灯,终究会照耀得二痴家光芒万丈的。

自从包产到户以后,关下人似乎渐渐地淡忘了二痴爸那高贵的地主成分,要不然怎么会分田地给他呢,由此可以证明,成分不再是一道枷锁,束缚二痴爸了,盆盆爷就是鲜明的例子,他的小本生意都光明正大地营业了。顶在他们头上多少年有可怕的帽子,似乎被一阵不以意的风吹落了,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在意。

二痴爸对二痴妈说,千万别打扰娃读书。

二痴妈对二痴爸说,地里的活有咱俩就行了。

二痴哥是被监考老师从考场中抬出来的,抬出来的时候,通渭一中校园里的老松树上,一九八四年的蝉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热,又喊了一声热。二痴哥牙关紧咬,汗水洗过的脸白得像桌上的试卷,二痴哥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支钢笔。

老痴哥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一下班车就看到盆盆爷从店铺里出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一个信封,问,考上了?老痴哥憨然一笑,说,没。盆盆爷说,你尽骗我呢,我知道你一定考上了,你家里出过两个秀才呢。

二痴爸听到老痴哥考上了大学的消息,是他刚耕完地回到家里,犁尚且扛在肩上,二痴妈急急地一说,二痴爸肩上的犁便滑落到了地上,铸铁的犁铧断裂了,铧尖像蜥蜴的尾巴,在地上蹦了一下,又蹦了一下。二痴爸感觉到一阵困乏袭来,便瘫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