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们秘密的同居生活(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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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宫兰那本写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小说终于来到了结尾。她在最后一章的稿纸上写道:

“……现在,我坐在窗前写小说的最后一章,玫瑰色的夕阳傍着桔金的晚霞正缓缓地落入山谷,对这大多数人无法每天欣赏到的壮丽景象,我感到一种歉然的奢侈,因为任何奢华的装修都比不上窗外有一片秀丽的大自然。

但山上的生活并不如你们想象得那么舒适,它不是世外桃源,许多事都必须躬自亲为。每天我们要到下边村子里的井边去取水,做饭烧水都靠劈柴生火。我们没有开垦葡萄园,而是学着村民们的样,在屋子周围种上木瓜、柑橘和番石榴等果树,还开辟了一个菜园子,总有乐意帮忙的村民来教我们种菜。前段日子,听说村子里明年将通电,是从山下水库的变电站那儿拉电线上来,后来又说因为施工与电费摊分的问题,不拉了。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太好消息,表示这儿仍将处于被遗忘的角落。

没自来水和电,我们却过得不错,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除了一些保证日常生活的体力劳动,我们尽量留出时间来读书、创作。这样的生活方式令我们内心感到平衡。当然在这样美丽的地方,不留心自然是愚蠢的,日头光影的变化、树林的哗响,微风、鸟鸣,变幻辽远的天空,甚至狂风暴雨,都会触动你的心灵,带给你奇妙的冥思。

我们吃穿得都非常简单,以往生活中,那些因选择过多所带来的困惑消失了,身体也像比以前健康了许多,过去几年中,我们俩甚至连感冒都没得过一回。在离山顶几十米的山崖处,夏天时会突然出现一条小瀑布,它下面的积水潭就成了村民和我们的天然泳池。我们每天散步,寻找并开辟了一些可爱的小路,我给它们起名,管它们叫仙人崖小路,鹿蹄石小径,羞溪小道等等,山谷那样广大,我们的探索当然是非常有限的。

我们的山谷与那有着著名寺庙的名山分开,还得感谢工商业文明的阻断,这儿因此并没有受到游客的入侵,我庆幸这儿的被遗忘,同时也始终怀有一丝将来它被记起的担忧。

我仍旧每两到三个月下一趟山,回家看望亲人们几天,到书店去看看有什么新书到。自从住到山上去后,除了腿脚不便的父母,我弟弟一家当度假似的来过几次,但晚上他们都下山住到了旅馆里,因为星空虽然很美,但没水没电,甚至没手机信号的晚上对他们来说实在无聊难熬。我们最亲近的朋友也都上山来过。我不在的时候,维尘带父母上来过一次,但他们和儿子的沟通无法在同一层面上,并且对于我,始终难以消解心里种种的介怀。我完全理解他们,并心怀歉意与怜悯,可这就是生活,鲜活而真实的、无法停歇的变动。

山上的生活宁静简朴,维尘的身体康复得非常好,他已完全回归到他所喜爱的音乐创作中去了,丰盛而常新的自然,带给了他源源不绝的灵感。隔上一阵,几个孩子跟着从山下打工回来的年轻人会来打扰他一下,他们跟着他学弹吉他。这些年里,我们也一同出去旅行,我终于去过了欧洲。外边的世界确实很精彩,但也许男人们都天生有种顽固的乡土情结,维尘也从未想过移居国外。有了山顶小屋的家后,我们无论去娜儿,离得再远,这儿始终是我们流连忘返,牵肠挂肚的地方。

一回到山上,维尘有时就几乎忘了还有下山的必要,只因答应了做唱片的朋友的邀约,他也愿意和人们分享他的创作,才在写出的曲子中挑出些最满意的,那时候才下山,坐着大巴进城,在城里呆上一段,直到音乐制作方面的事情完成。顺带说一句,他现在基本不开车了,但他那辆原本要报废的越野车,后来居然被人鼓捣得又能开了,于是直到现在,它一直充当着山上一个村民在山下附近拉私活的工具。

每次我回到山上,远远地望见我们的小屋时,总感到那样地亲切与欣喜,经常我手里拖着辆小拖车,上面放着山下买来的书籍与杂物,但所有的疲惫都在看见小屋的那一刻一扫而空。小屋四周野生的灌木极其茂盛,不管我们怎么修剪和铲拔,它们总依旧热切地围拢上来。后来,我在一丛刺手的灌木丛中发现了通红的覆盆子,真叫人惊喜,那是多么甜美而珍贵的果实。更叫人不再拒绝它们的是,春夏秋冬,它们依次开出不同颜色的野花簇拥着我们,它们的示好令我感动。我和维尘只得加高了两旁矮墙的高度,以免年复一年,这些厚重的灌木压迫我们的屋顶。

这屋子的门窗,除装了纱窗,还安装了一层活动的铁丝网罩,但到目前为止,我们在家门口还没碰见过毒蛇或凶猛的动物,下边村子里的狗,有时候会把一只山中老鼠追赶得四处逃窜,我们散步时偶尔瞥见野兔、松鼠、刺猬的踪影,还有蜥蜴和一些青绿色的草蛇,村民们说它们无毒,此外,当然还有各种昆虫与飞鸟。村民们历代不肯下山,自然有这里野外安全的原因。

我真佩服聂拓当初寻到这儿来的眼光,和“买下”这块地的果断,现在这儿是我唯一的家。我们的小屋经受住了这些年来的风吹雨打,一点儿没有坏损的迹象,它是聂拓的杰作!是的,维尘说过,这房子给他的头一个感觉,是勇气和独立,现在我要说,它更洋溢着爱与温暖。

我依然想念聂拓,有时独自一人在山上溜达,我会想象着如果他活着,现在陪伴在我身边,将是另一番怎样的情形。回忆不免是伤感的,我在清澈的小溪边清洗湿润的双眼,奇妙的是,我的想念似乎总有回应,一只翩然飞来、停在溪边草叶上的蓝蜻蜓,或一阵钻入颈项的微风,含着不知名花的芬芳。我知道他会一直陪伴着我。

在小说结束前,我还不确定是否要将它出版,书中人物暂时用的都是真名,此外,我的一点儿私心,怕万一有读者看后好奇,寻路前来窥探,那会令我们的周遭变得热闹起来。所以,我真的不确定是否要出版,我确定的是,是时候该让这故事结尾了。

和一个比你年轻十岁(不,我总纠正他是十一岁差两个月)的男人在一起,没有什么特别的,起初有一个优点,就是我们一同下到镇上的超市采购时,我可以忘带老花眼镜。但过不了几年他也开始老花了,我想我们常去的那家超市的收银姑娘,一定对两个凑在一起,使劲辨别一包麦片或热可可上营养成份的人印象深刻。

我不知道维尘和我这个大姐姐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感觉,我们仍不时聊天,也讨论报纸上的各种社会问题,问题和生活一样,总是无穷无尽,虽然我们常常意识不到,“我们”就是问题的制造者。他似乎还没厌烦我不由自主的说教,当然现在也时常反过来教导我。在某一层面上,我从不迁就他,他完全是来去自由的。大多数时间里,我们只是安静地各做各的事。有一次他跟我说,觉得和我在一起,和他独自一人时没什么两样。我把那话看做是对我的赞赏,因为我们各自保持了内心的独立与活力。

我们在一起快十年了,我确定永不会结婚了。起初我为家里独子的他着想,觉得或许他该要生个孩子?但他取笑我说,如果我想体验一下做母亲的感觉,他可以将表弟的双胞胎女儿抱一个来寄养。

“得,轮到我来提醒您一句吧,有些人来这世上注定不是为了过平常人的日子的。”他说话的口气变得有点像过去的聂拓,但那玩世不恭的劲头,又让我想起那个曾经演技还不错的大明星。

不仔细看的话,几乎难以察觉他左脚有点瘸,在山上居住所必须的体力劳动,使他相当于保持着锻炼,他绝不会再发胖了。他在房子旁挖了一个地窖,我们现在吃得很简单,很多时候,除了主食,菜园里的蔬菜和果树上的水果就能满足日常的饮食,有一个阴凉的地窖,夏天那些吃不完的蔬果就能储存得更久些。不远处一株古榕树结实的树干上,他用粗绳子给我扎了个秋千。现在,他又在干着木匠的活计,想在屋外搭建一个雨棚。另外,我们小屋的楼下简直成了图书室,村里的年轻人和孩子们不时上来借书、看书,许多书我们都送给了他们,然而书籍仍在不断地增多,小屋旁还堆着一些当初建房剩下的木料,维尘便用它们来加做书橱。

只要有了奇妙的念头,他乐于付诸于施行,虽然阻碍和困难不少,但在聚精会神的尝试中他发现了无穷的乐趣。几个我们共同的好友有时也会上山来看望我们,聂行就曾嘲弄地问过维尘,到底是该祝贺他提早进入了老年生活,还是老顽童的生活呢?他笑着说随他的便。

维尘上山前就稍稍蓄起了头发和胡子,前者是为了遮掩头上的伤疤,而胡子,在那时还有些遮人耳目的作用。不过在山下那个造星的世界里,他早已不再是主角。他很高兴被人们遗忘,使他重获新生。但令他有些不解的是,他在网上的粉丝数量依旧广大,甚至比以前更多了些,那些爱过或骂过他的人,竟然都没有抛弃他。当然那不再意味着什么,他对种种过去了的自己,甚至感到有点可笑,总之他那微博看上去像被荒废了的园地。早两年里还有些报道,有关他伤愈息影的,行踪诡秘的,也传闻他出国了,渐渐地,他便真的被遗忘了。这是他非常乐意的结果。

他的音乐逐渐培养起另外一群拥趸,人数并不太多,但和他心灵相通,他们在自然音乐的论坛里提到他的作品,但不知道那个叫“谷岸”的作曲人,就是曾经的影星关唯尘。

他希望只隐身在音乐背后,自然那需要朋友们的谅解和遮挡,他如愿以偿,因为好运气也和他重归于好。他在山下时偶尔上上网,也偶尔应那些做音乐的老朋友的邀请,在小型的音乐会上做个捧场的听众。

住到山上之后,他对于形象简直有些弃之不顾,我若是忘了替他理发,他就自己用剪刀在耳朵边“咔咔”地来上几刀,他的山羊胡子还常常被他闹着玩地编起来,他这幅尊容回到城里,居然还有朋友称他越发有艺术家的范儿了。但他的头发早早地就全灰白了,这是他家里的遗传。我们上礼拜下山去他一个朋友家,在公交车上,一个孩子竟然给他而不是我让座,这让我偷偷地乐了一阵。

好了,最后祝他生日快乐吧!明天,他就满五十一周岁了。所有故事的结尾都只是一个暂时的停顿,生活一直在继续着。

山谷在四季的变幻中周而复始,永远生气勃勃,我们却在季节的交替中衰老着,有一天,也许我们的身体状况将决定我们不再适合住在这儿,我们会努力延迟这种情况的发生,但真到了那一天,我们说好了,不管先轮到谁,都不抗拒生命的变动。

爱是完全完整地投入,那里面没有恐惧。

生命的流逝其实很美,就像树叶,无论由青变黄或是枯萎,都点缀着山谷的颜色,即便随风而逝,也自由安详地飘落到任意一处,入土化泥,总离树根不远……”

(完)

2014年3月底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