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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江月年年照何人(4)

文嬛文嫏回到屋里,换上干净素雅的衣服,也不插花戴朵,一径到了花厅。这边谢予璞早命人备好了酒菜,在花厅外等着。文嬛文嫏一个提壶,一个端菜,翩然入室。

洪承畴正站在那里观赏四壁的书画,听见有人声便回头看,却见两个豆蔻少女站在桌边,似笑未笑地看着他。洪承畴暗暗吃惊,却不由内中生美,笑着上前道:“谢公果然是名门之后,待客礼数如此周到。想必是让本官等久了,故而送上美酒佳人表达歉意的吧?”

文嫏也不故作嫣然,只是十分平静地笑道:“洪大人误会了,我伯父和爹爹近来为了迁家回乡的事操劳过度,此时精神倦怠,不能来见大人,所以就让我们姐妹过来陪陪大人。”洪承畴听文嫏这样说,把刚才的美意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带着一丝怀疑问道:“两位难道是谢公的千金?”

“正是。”文嬛道:“民女谢文嬛,女孩子中排行第二,这是三妹文嫏。”洪承畴疑惑着:“环?琅?”文嬛道:“嫏嬛福地。”洪承畴幡然领悟:“原来如此。神仙洞府果然有神仙佳人啊!”说罢,洪承畴细细看了看嬛嫏二人的打扮,笑道,“看两位小姐着装,只怕尚未及笄吧?”文嫏笑道:“曹娥十四岁就投江救父,与年龄又有什么关系呢?”

洪承畴心有算计,借机问道:“那两位来见我也是为了救父吗?”文嬛文嫏相视一眼,文嬛道:“洪大人既然问了,不如大家把话说开。我家从来和官府无涉,今天非年非节,洪大人深夜时分只身前来,究竟有什么事呢?总不会找我爹爹和叔父秉烛夜游吧?”

洪承畴见两个丫头年纪虽然小,胆识却不一般,心中已经生出几分敬意。当初他降了清廷,人人都道他是拜倒在皇庄妃的石榴裙下,弄得他颜面难堪。今日,洪承畴为了陈复甫微服上门,想谢家门厅不至于怯懦到让两个女娃娃出来,必是安排好对策了,不妨先试探她们两个再说。

洪承畴正色道:“本官为何而来,两位小姐还要本官明说吗?今天,府上应该不止本官一个访客吧?”文嬛文嫏听了知道他果然是为陈复甫来,文嫏笑道:“看大人胸有成竹的样子,应该是知道另一位客人是谁了。只是大人孤身前来,难道是想叫出那位客人陪你喝酒不成?”

洪承畴一笑,心想果然不出所料,要真是两个不懂事的毛丫头,怎么能这么应对自如呢,于是道:“那好,本官就开门见山吧。夏完淳一干逆贼被拘在牢,那福建陈复甫是他多年好友,两个毛孩子年岁不大却能煽动一干人等谋反,如今定是聚集了数十逆贼要营救夏完淳。本官的探子来报,说陈复甫进了谢宅。本官想二位谢公乃是名门之后,当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故而不带一兵一卒微服来访,就是希望不伤了贵府的门面。”

文嬛听了不由轻叹道:“听大人的意思,要是我们谢家不交出所谓的叛党逆贼,大人就要派兵来抓了。”洪承畴道:“本官若有心抓人,府门外早就兵马罗列了。只是,这叛贼如果是从谢家大门带出去的,恐怕你一家子性命都不保。本官,是不想伤及无辜啊!”

文嫏听到这里忽然笑道:“这倒是!要不是你洪大人,这江宁府不定还要死多少人呢。看来,我们得谢谢你啊!”洪承畴忙笑道:“谢就不敢当了,只是希望二位小姐向谢公转呈本官的意思,不要为了个叛贼断送了一家子的性命。”

话未说完,文嫏猛然立起双眉,道:“洪大人口口声声说是逆贼,但不知,这个逆贼逆的是哪一国?”洪承畴一惊,没想到这毛丫头敢如此说话,一时语塞。文嫏见他这般,便知说中了他的心病,紧接着又问:“我们家虽然是谢门末支,但终究是名门之后。先祖谢太傅淝水一战名垂千古,为的就是驱鞑虏,保江山。可叹我们这些子孙,坐视家国沦丧,落入他人之手,如今还要将报国之士送上刑场!且不说日后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祖,就算此刻去祠堂拜叩,也无言相对!”

女儿娇音却似惊雷,洪承畴被文嫏说得目瞪口呆!他刚才提及谢门家风颜面,没想到反被她用话堵在这儿了!洪承畴心里清楚,他归降清廷,天底下的人都瞧不起自己。庄妃劝他为老母幼子着想,洪承畴也觉得理所当然。谁知回到家中,老母幼弟都指着他的鼻子骂,以为大耻。如今,两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竟然能不惧刀镬,说出这样一番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话,看来他洪承畴降了清廷不是为的什么保家护子,再展宏图,分明就是怕死吗!

文嬛在一旁暗暗为文嫏捏了把汗,担心她的话会令洪承畴恼羞成怒,以至他真的下令调了人马来搜捕。等了片刻,见洪承畴只是愣愣地,想到他刚才说不愿意为了抓人让谢家白送性命的话,忖度洪承畴心里或许还有一丝天良未泯,于是倒了杯酒,送至洪承畴口边,劝道:“洪大人,我妹妹人小,性子直,说话冒犯了。只是有句话还望洪大人明白,我们全家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家国有难,不能做背宗忘祖的事情。洪大人只身前来,说明因由,也是为我谢家着想。我们要保陈复甫,洪大人要保我们,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就将陈复甫放过吧。大人也说,他不过是十四五岁的毛孩子,究竟能有多大能耐呢?”

洪承畴听着款款絮语,抬头看了看文嬛,小姑娘正值青春,淡粉素衣,满面柔和,头上青丝小辫并无半点装饰,真合了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满腹心思的洪承畴此时不知是真的糊涂了,还是被哄住了,也不说话,就着文嬛的手一杯一杯地喝了酒。

文嫏见她们姐妹一刚一柔竟真的把洪承畴镇住了,心中暗喜。她并不指望洪承畴真的会放过陈复甫,她们要的只是一刻时辰。文嫏瞄了眼窗外,东方已微微发白,天色将明,算来陈复甫早已离开谢家,只要他能安然逃走,就算此时洪承畴醒悟过来带兵搜查,他们也不怕了。

正想着,只听门外谢予璞的声音响起:“洪大人驾到,在下有失远迎了!”文嬛文嫏忙收手后退站着,谢予璞踏声而入。洪承畴还未及开口,谢予璞便道:“闻知洪大人光临寒舍,本该早早出迎。怎奈近日操劳烦闷,身体多有不适,所以先让小女来陪陪大人。大人,两个孩儿招待得可周全?”洪承畴呵呵笑着,口中忙称哪里哪里,心下想道:谢予璞打发两个女儿来见洪承畴,到这时候自己才出面,想必陈复甫已是安然脱逃了。主客四人心照不宣,寒暄了几句,洪承畴便告辞了。

送走洪承畴,文嫏忙拉着父亲往后院走。入得内室,谢予璞先说道:“不用担心,家丁来说,你大哥已经将陈贤侄送出城去了。这会儿入了江,顺风顺水的,就不怕追兵了。”文嬛文嫏听罢长吁一口气,谢予璞哈哈笑道:“今日之事,我们总算是不辱门厅了。你们姐妹两个这样有功,我定要破例在家谱里写一写。”说罢,父女几个畅怀大笑。

一时,谢文仁安然归来,说陈复甫已经脱身。众人欣慰,文嫏却叹了口气。众不由奇怪,问她为什么叹气,文嫏摇头不语,文嬛皱眉道:“我知道三妹的心思。爹,叔父,你们想,陈大哥虽然逃出去了,可是夏完淳谁来救?救不了夏完淳,陈大哥能甘心吗?只怕他还是要回来的。”

听文嬛这么一解释,众人恍然大悟。文义赞道:“还是两个妹妹想的周到,但这事,我们也无能为力了。救人自然是好事,可万一……”话到嘴边,文义不愿再说,一家子心里都不由想到了最坏的结果,纷纷沉默不语。

半晌,文嫏咧嘴一笑道:“嗨!大不了就是个死!陈大哥、夏完淳和我们是一样年纪的人,却能为家国天下忘却一己生死,难道我们一家人还不如他们两个吗?要是陈大哥坚持回城救夏完淳,我们一定要帮他,哪怕是满门抄斩也不怕!”文嫏话音刚落,文嬛就轻声喝道:“三妹,少胡说!什么满门抄斩的!”

谢予琨和谢予璞对两个女儿的话似乎没有太大反应,几个儿子也愁眉深锁的,各自心中都在盘算着什么。文嬛文嫏见此,也闭了嘴不再说话。文嫏心底里是拿定主意了,不管结果如何,她都要帮陈复甫。文嬛其实能体会文嫏的心思,她甚至知道父亲兄们的心意:帮陈复甫救人是天理所在,只是他们怎么能不顾这一家子的性命。满屋子的人,唯有文嫏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

又过了片刻,谢予琨发话了:“文仁,你少时到街市上打听打听,看看官府有什么动静,要小心。文嬛文嫏,你们两个去后面赶紧帮助你们的娘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先送你们娘儿几个出城。”文嬛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点头道:“我知道了。大姐那边要送个信吗?”谢予琨道:“可以,待会儿我亲自写信。”想了一想又道,“我和你叔父,还有文仁文义留下,其他人都先回乡下去。”

听到这儿文礼按耐不住了:“二哥留下我也留下。”谢予璞道:“休要任性。你母亲婶子妹妹们都是女人,文智和文信还小,你送他们出城我和你爹也放心。”文礼低头不言,文嫏站起来道:“我是不走的。伯父,爹,陈大哥要是回来了,我们一定要帮他的。”

文嬛拉了拉文嫏道:“三妹,你别闹了。爹和叔父的意思就是要帮陈大哥的,我们跟着娘和婶子回乡下,万一有什么事,也不至于全家遭殃。”“我知道!”文嫏不觉提高了嗓门,“可我不愿意这样逃走。多个人多份力,这事儿本来也有我的份。再说了,洪承畴要是再来,还得我去跟他周旋……”

文嫏正说着,谢予璞打断道:“行了!你这丫头,胡思乱想什么呢?好像真的是要满门抄斩了。如今洪承畴已经对我们有了戒备,把你们都送走是做给他看,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心怯,不愿再攀扯此事。我看,连文义也跟着回乡下去,就文礼跟着我。陈贤侄要是回来,我们兄弟父子三个也能帮衬上,万一有事……”谢予璞不觉停住了,其实他也无法预料这万一将会是何种局面,纵然一家老小逃到乡下,恐怕也不能保全性命,哪里有万全之策呢?

久坐一旁的文仁启口道:“我看还是听爹的。留在城里的人不能多,一向是我跟着爹应酬管事,留在城里善后再合适不过,外人也不会怀疑。弟弟妹妹们就跟着伯母和娘回乡下去。对了,王鸿留下,不出事最好,如若不然,他也好给你们报信。”

文嫏喊了声大哥,文仁拦道:“行了,三妹。这不是逞意气的时候,你女孩子家怎么能抛头露面?留下反而让人起疑。你一向懂事,顾全大局四个字也不懂吗?陈贤弟的事有我和伯父,和爹商量,你还不放心?”

文仁的话让文嫏心头一动,她解得了大哥的心意,刚才的大义凛然不知不觉退去半分,油然升起的是对父兄们舍小我保全家之情的敬仰和感恩。这世间,有些事是不能不顾一切地去做的,逞匹夫之勇虽然痛快,但带来的可能是更悲惨的结局。环视屋中,伯父,父亲,兄弟,姐妹……文嫏顿然领悟了家的意义:原来她不是为自己活着的,她还有家人相伴,这是她的幸福,更是她的责任。

文嬛上前搂住文嫏的肩,用头碰了碰她的头,转脸向谢予璞道:“就听叔父的吧。我和文嫏这就去收拾东西。”谢予琨点头,嘱咐文仁留下,其他人缓缓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