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凤凰不会飞(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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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抚恤风波(3)

凤凰跑得比小武还快,到家时掀开木板就跳了下去,她用手把包拿出来,发现钱包没丢,一屁股坐在灰渣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等小武到了,他伸手把母亲拉了上来,说咱们去李庄立刻把这钱交给爸爸或者景恒叔叔吧。两人拍了拍身上的土就要出门。

出了院子,这才发现在墙角是有脚印,可是他们因为惊慌失措,并没有想到报警,而且在那样的情景之下,由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已经到了要谋划窃取抚恤金的地步,所以除了亲人,她们彼时已经无法相信任何人了。

两人把门锁上,抱着那一包钱,便急急忙忙又出门了。由于怕丢怕抢,凤凰走得飞快。小武在后面小跑起来才能跟上。她们就这样一路从郭村去了李庄,直奔景泰老院子去了。

去了说明来意,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以后,景泰感到非常吃惊。这笔钱存银行不就行了吗?何至于放在身上担忧被抢而徒增烦恼呢。他说了他的疑问,立刻遭致凤凰的一顿反驳。她说信不过银行的工作人员云云。他这才明白离婚之后她可怜的处境。这女人去了李庄,十年了没有自己的积蓄,所以就没有和银行打过交道。而且由于她极度缺乏安全感,以至于在这个问题上几乎到了没法说服和商量的地步。

听她说完,景泰当即就答应替她保存这笔款子。凤凰就问,你确定你不会花里面一分钱吧,景泰说绝对不会,这是抚恤金,我花了怕遭报应。凤凰就说,那好,你准备藏哪儿?可景泰几乎是脱口而出:藏什么藏,我给你存银行就行了。小武在旁边想示意父亲别说银行两字,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凤凰立刻把声调提高说,银行的人要是把我的钱拿走,你管我们娘俩么?景泰说银行的人不会拿的。凤凰就指着鼻子骂说,怎么不会拿,你把钱给人,他们趁你一走就分了。景泰又说那么多人都把钱存银行,都不怕,你为什么怕?凤凰说我手里的钱让他们存着,心里不踏实……

多年不见,俩人没有久别重逢后的不记前嫌。嗓门一起,就像时光倒流,两个人竟然几乎都不可控制地重复了多少年以前的争吵。他们就像两颗无法共存的灵魂,岁月也无法弥补他们的裂痕,一见面就为这点小事较上了劲儿。景泰不顾凤凰当时的慌张,竟就这个问题想扭转她的想法,而凤凰也不听景泰的建议,她一个劲儿说不相信银行。俩人的争吵,一下把小武急哭了。他回想起多年前五六岁时父母吵架的场景来,他觉得这家里这诸多事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邪恶的氛围,每一个人都不能好好说话。

小武对他的母亲有一种深刻的怜悯,他理解诸多打击使她几乎精神失常。之前,他也尝试过说服母亲把钱存银行,可是她是那么没有安全感,所以在领到抚恤金时,他一提存银行,她就立刻制止了。此刻他有点埋怨父亲,明知道她精神状态不稳定,他却依然争辩。所以他哭着制止了一切,拉着母亲说我来保护这笔钱,妈妈,咱们谁也不求他们了。

母亲停下争辩,转身冲着在哭的小武说:你这孩子,你有什么能耐保护你自己,不许哭!妈妈大老远来,为的是什么,这笔钱咱们不能丢,不能让人拿走,你用这笔钱可以上学!这钱我丢不起。她说着说着也哭了,这一哭竟使她身体瘫软了下来。她终于撑不住了。几日来的疲惫,以及极度恐慌丢钱的心理已经使她身体承受到了极限,刚才的激动和看到儿子哭泣时她的难受,一下使她站不住了,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小武慌忙上去安慰她,她是那样疲惫,她哭了一会儿,竟睡着了。

小文上高中不在身边,景泰身体大不如前,小武被下药后体力也几乎没有了。所以景泰找了一块板子,放在了熟睡的凤凰的身边,两个人费了半天劲儿,才把她放着躺下了。这女人在地上沉沉睡去,一直睡,一直睡,一直睡……晚上小武的二叔景恒也回来了,他和小武把她抬到炕上,她还是没有醒来,直到第二天她才醒。醒来以后饿极了的她,把景泰给她剩的饭吃了一个精光,还又灌了一肚子水,她一边吃一边哭,前来围观的人们都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忍心。人们在院子里,大门上,在他们各自的家里,在聊这个令人震惊的事件。

景恒上班回来后,看到院子里居然还有几个人,他把她们都赶走了。他从小武嘴里听到了一切,在景泰屋子里一言不发,一直抽烟。吃了晚饭,他把小武单独喊了出去,跟他说你这两天先不要上学去了,陪陪你母亲。她现在精神还不稳定。明天我写个条子,就说存银行钱要是丢了,我全赔。小武问,二叔,为什么要这样,你们把钱给存下来,你们自己不能再往银行存吗?景恒说,她现在谁也不信,就算我们答应给你保存,你妈妈她过两天又得折返回来,随时要是闹起来,我们临时把钱给她存了,来回取钱,不仅麻烦,这个过程谁知道你妈妈会弄出什么事儿来。所以不如直接教会她这个,钱你们得自己存着,反正试试看吧,成就成了,不成我们就按你说的办。你爸爸那个臭脾气,他因为这事儿跟你妈吵架,如果不存银行,两个人又会习惯性吵起来,不知道你嫌不嫌麻烦,我看咱们家这些烂事,都快烦透了。但是二叔和你说,这人活一辈子,本来就很麻烦,所以你自己尽量要有一种不怕麻烦的心。没什么大不了的,尽量不惹事,但是来事儿了,也不要怕事儿,以后路还长着呢,你慢慢体会。

于是第二天,景恒写了一个条子,请左邻右舍当着凤凰的面儿按了手印,承诺说钱还是要存银行,如果丢了,这么多人作证,我双倍赔偿。凤凰一开始不同意,可是这么多人劝说,她自己也没了主意,问了小武同不同意,小武说可以,然后她就答应了。

景恒带着凤凰和小武把钱存了一个活期,把折子给凤凰说,你和小武拿着这个过几天来取一下,就知道放银行他们不敢抢你的。一周以后你来取一下,取不了你来找我,我双倍赔你。凤凰将信将疑,回家等了一周,和小武来银行取钱,把五万元都取出来了。她拿着一包现金又去了景泰家,自然十分高兴,景恒又让小武把这笔钱中的4万存了一个死期,其中一万存了一个活期。道理讲了一遍,凤凰这才放心离去。

这次事情以后小武非常感激二叔的帮忙。之后两人互相来往比以前频繁了。

凤凰安顿好了钱的事儿,回家母子一起过了半个月,学校里派同学来找小武,喊他回去上课,凤凰经过这段时间的缓和,精神也有所恢复。小武见她能照顾自己后,便去上学去了。凤凰也怕耽误他学业,把她平时养兔子攒的钱全部塞给他,小武不要。来回推搡的过程中,凤凰生平第一次,因为给孩子钱孩子不要而破口大骂。小武并不能理解母亲这种表现中所包含的复杂感情。先前她不这样的,可是现在她渴望身边有人陪着,但是她犹豫了,她心中明白要是让孩子留在身边太自私了,可是她又十分想让孩子留下来,她的这种愤怒,带有一种撒娇的成分,她希望产生争执,希望孩子能对她的情绪有她能想要的反应。可是很多事儿你不直接说,别人是无法领会的。加上小武在家一个多月没上学,也特别想返校,他功课落了很多,得回去补课。母亲这一番无来由的大骂,使他觉得特别委屈,他意识不到母亲内心的需求是多么迫切,所以他还是上学去了。这不能怪一个才刚高一的孩子,他经历的这些事,他也承受了巨大的悲痛和压力。

家里留下凤凰以后,她每日以泪洗面。邻居去和她聊天,大家都纷纷哭得不能自已。当然这些人对她舒缓压力释放情绪还是有些作用。两个月以后,她终于从外在上已经看不出异样来了。

大儿子小文高考上了大学。她还去看了他。小文彼时正在叛逆期,和景泰闹别扭,偷偷改了志愿,报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地方。他一心想着上学的事,竟对母亲的近况不闻不问。既然看到母亲发自内心为他高兴,他就越发注意不到这可怜女人心底所受的煎熬,他冷漠的天性,除了使他无法关爱他的母亲,他甚至连父亲的健康也忘到脑后去了,他只想着离家远一点,并没有想到景泰也不想让他离家那么远,这病怏怏的父亲在得知他报了那么远的学校,自己偷偷抹了很多眼泪。

03年八月底,小文带着一大包行李,和二叔景恒给的生活费,一下就跑到了千里之外的城市开始了他的新生活。城市与他的家乡完全是两个不一样的世界,出来以后,他就再也不想回去了,而且几乎一年也不和母亲联系。

景泰为他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心怀不满,可是由于他虽然一生自私又窝囊,但他对儿子的爱也是真真切切的,所以他并没有阻挠他不让他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他想让这孩子离家近点,没想到他报了那么远的学校。他多想跟小文说,你别走远啊,我会想你的,但是他骄傲的心竟使他没法直接这么说。他含泪送走小文,整日在家挂念他,身体状况就越来越差了,时不时去个电话,父子俩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又开心,又失落。

他成天回忆过去,想那些美好的事情。自从孩子8岁,他和凤凰离婚以后,他的生活跟从前是大不一样了。对他来说,凤凰离婚是一件好事,他的压力不如从前那么大了。正如我们前面说的那个驼背水仙预测的那样,他与小文都被他的弟弟景恒管了起来,他身体不行,所以每天就在家做饭,景恒没有成家,回家后能吃上哥哥给做的饭,也就经常资助一点这父子俩。后来孩子上学要的钱也越来越多,景恒都从自己工资里拿出来给他们。

景泰对这一切抱有一种感激的情感,所以只要有时间就和儿子小文说话,他就提醒他要对你二叔好。小文自然明白这一切,某种程度上,景恒做了父亲应该做的一切。而自己的父亲则更像一个兄长,他虽然在承担责任方面做得不好,可是他乐观,幽默,只要不去谈经济上的责任,他是一个非常好的玩伴。他几十岁了童心未泯,而且有一种几乎算是与生俱来的幽默感,这些特征使得小文在中学和高中,尽管经济条件差,却在学校里没有因为这一点而受人欺负,他从父亲那儿学到了这种极其有用的本事,使他能成为一个逗人发笑的人,而且由于他能用幽默化解很多尴尬、冲突,所以在那样的成天打架的学校,整个人几乎没有挨打,且完整无缺地毕业,当时并不觉得有多么不容易,可是回首往事,他是必须要感谢父亲景泰的。

03年年底,景泰许久没有给小文电话。那天小文坐在教室发呆,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一件美好的小事。

那时他还在读初中,因为窑洞冬暖夏凉,可以省一笔钱,所以父亲景泰和他一起从西厢房搬到了爷爷李继石住的老窑洞里,那窑洞很深,有十多米,经常闹老鼠。

有一天晚上,他和父亲在炕上睡着,迷迷糊糊就被推醒了,小文正要说话,只听见景泰嘘声示意他安静。他睁开眼睛看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的眼睛里放着兴奋的光芒,扭头悄悄和小文说:快看老鼠正在偷鸡蛋呢。小文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

原来窑洞里横拉着一条绳子,那是用来挂衣服或者毛巾的,那绳子因为挂着东西所以耷拉了下来,正好接触到了屋里的柜子,而绳子的另一头,则连接着另外一个大高柜子。那大高柜子上有一个前不久才堵上的老鼠洞。两人看到一只老鼠从高的柜子上沿着绳子像耍杂技般掉着就顺着绳子滑下来了。那老鼠滑到低点的柜子上后,就去滚放在上面的鸡蛋。看到此景小文悄悄跟父亲说,要偷鸡蛋了,喊下来吧?景泰让他别动,这时只见从绳子上又下来一只老鼠,那手法和刚才的老鼠如出一辙。两只老鼠把那个鸡蛋团团抱住,滚呀滚滚到了柜子边,一个翻身连老鼠带鸡蛋都掉了下去,小文以为鸡蛋要碎,结果奇迹发生了,没碎。原来这是老鼠的手段,一只老鼠躺在地上承受了下落时的力量,然后两只老鼠左右看看,滚着那个鸡蛋就进了老鼠洞,景泰自始至终没有喊一句话把两个老鼠吓跑,小文看完这“惊险”的场面后,看了下父亲,突然两个都大笑起来。好几分钟都消停不下来……

他想到这件事,于是就给家里去了个电话。问了父亲景泰的健康,父亲终于跟他说了一句话:你不该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听到这句话他强忍眼泪,不知所措。景泰又说你弟弟过两年也要上大学去了,我这上年纪才懂得这种心情,你妈估计也会很难受吧。小文在电话这头泣不成声,在等了好久以后,他也说了一句话:要不你和我妈复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