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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

我死以后,经常回到我的故乡。

我的故乡,在那茫茫大海中的凤凰岛上。

2

据《凤凰岛志》记载,三百年前的中原夏天,凤凰岛的祖先们再也不愿忍受那永无休止的战乱,三百个人经过不够慎重甚至有点草率的筹划,抹去脸上离乡背井的眼泪,结伴去往南方,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爬上一艘大船,漂流到无际的大海中。

船长作为领头人,承诺带大家去一个无比美丽的地方。但是漂流不久,这艘船就失去了方向。不仅是因为风大浪大,关键是那位懂得航海的船长得霍乱死了,病得太急,死的太快,居然没有来得及和活着的人有所交代。剩下的人除了要在副船长漫无目的的领航中暗暗祈祷早日能看见陆地,更需要面对不断蔓延的霍乱。

船上的人不断死去,尸体只能在开始腐烂之前,扔进大海。好多人开始怀念中原,从前躲避战乱的时光在回忆中竟然美好起来,有人眼含热泪说,失去后,我才懂得去珍惜。还有人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宁在中原刀下死,不愿海里喂鱼吃。

不知漂流了多少天后的一个上午,凤凰岛的祖先们躺在甲板上奄奄一息,吃喝都没了,绝望以及对绝望的恐惧让全船的人面临崩溃。

突然,体格最好的副船长站在船头大声喊:“你们看,凤凰!”

开始,船上的人一动不动,眼不睁,头不抬。有人肯定的说:“是的,快死的时候,都会出现幻觉。”

可副船长一声高过一声,眼看着要把最后一点力气喊完。躺着的人有的懒洋洋的睁开眼睛,随即坐起,跟着副船长一起喊:“凤凰!凤凰!”

一传二,二传三,众人都有了力气,大家睁大双眼,看见两只色彩斑斓的大鸟在大船的前方深蓝色天空上,左右顾盼,比翼齐飞。金灿灿的尾巴在刺目的太阳底下闪动着灼人光芒。突然一声鸣叫,如箫似笙,如钟似鼓,大海一片宁静。

船上顿时寂静,有人揉揉眼再看,看看再揉揉眼,有人说,难道大家都要了断,集体出现了幻觉?有人结结巴巴的问旁边的人,你,你,你见过凤凰吗?有人回答,听说过,没见过。

于是,大家找到船上最有文化的孙先生,问,你看,天上那只鸟是不是凤凰?孙先生正躺在甲板上喘气,他擦干眼角积攒了两个月懒得擦拭的眼屎,眯起眼看了看天,顿时二目放光,膝盖一软,扑通跪下,脑袋砰砰磕在甲板上,大喊,神迹啊!雌为凤,雄为凰,凤凰齐飞,这是神迹!跟着它,没错的!

副船长一听此言,精神大长,果断的驾驶着这艘亡命之船在幽蓝大海上紧紧追随天上的凤凰。

在凤凰的带领下,大船乘风破浪,天色渐暗的时候,一座岛屿出现在众人眼前。凤凰在幽暗的夜色中消失不见。

船刚靠岸,副船长直直倒下,再也没有起来。船上至少有九个人因为长时间盯着凤凰,从此失明,在后来的岛史中,这九位盲人被称为最有眼光的开岛元勋。

3

这段辛酸而又美丽的建岛史,经过几代人的演绎后,成为岛上的经典传说。没人怀疑是真是假,尽管,再也没人见到凤凰。

有人说,凤凰在带领我们的祖先找到这块生养的土地之后,展翅而去,接着去度其他不知道方向的人们。也有人说,凤凰就在岛上的某个角落栖息,甚至经常在我们的头顶飞翔,只是我们没有了祖先的慧眼。还有人说,凤凰可不止一只,它们长的辉煌,飞的夺目,生而耀眼,涅槃灿烂,我们凡人肉眼,只能数千年一见。由此可知祖先的造化,因此祖训说,我们时时谨记珍惜。

不管怎么说,凤凰岛由此得名。靠岸后,有人主张先开个会,再来决定何去何从,更多的人主张先把肚子填饱。因为带头逃亡的人早已死光,所以,没有一个人的声音能够盖过大家肚子里的咕咕乱叫,于是,众人四散分头,先找到吃的再说。

有人掏出罗盘,明白船靠岸在了岛的南端。这里遍地奔跑着从没见过的动物,看到人就扭头钻到密林深处。遍地生长着从没见过的植物,上面挂满色泽妖娆,从没尝过的水果。开始没人敢吃,有人想摘,有人有气无力的劝说:“别摘!你不知道吗?越好看的东西越有毒。”

大家纷纷把果子塞到了自己的嘴巴里,边吃边说:“毒死也比饿死强。”可到最后也没人被毒死。

有东西充饥,力气慢慢回到身上,大家的考察范围越来越大。

在每个夜晚快要来临的时候,四散考察的人回到靠在岸边的大船,借着冉冉篝火和皎洁月光,纷纷宣布自己的发现。

就这样,祖先们对凤凰岛的了解与日俱增,大家发现,凤凰岛南北两端天壤之别。

岛南海碧天蓝,河流纵横,不冷不热,不干不湿,四季如春,昼夜温暖。祖先们一致认定,这里是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他们从此以南岛为乡,伐木为屋,砍藤做床,汲流而饮,撒网而渔,织布为衣,植种为食。

南北之间,岛被一座山峰隔断。

与岛南相反,岛北却是极寒之地,或者可以说,整块北岛就是一块巨型纯净冰块。黑风卷着白雪夜夜怒号,寸草不生,人迹罕至,乌鸦成群嚎叫飞过,突然扑啦啦成群落下,见过的人说,就像一群苍蝇突然一起叮到姑娘雪白的肚皮上。

眼看着副船长一天一天烂着,眉眼都要看不清楚了。孙先生再次召开会议,讨论如何处置副船长的尸体。副船长振聋发聩嘶喊凤凰的声音在会上众人的耳边响起。大家纷纷说,没有副船长,就没有凤凰岛。决不能简单依照中原风俗,把副船长挖个坑一埋了之,我们希望副船长永生。于是,大家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北岛。

既然没有棺材,大家决定干脆让船长走的更干净一些,衣裳也不要了。大家扒光了副船长身上残破的衣裳,从奔流的溪中汲水把他擦洗干净。然后,挑选了八个最为高大的年轻男子,抬着一丝不挂的副船长走向北岛。

队伍越过中央的界山,到达北岛。很多人是第一次看到北岛的天空,当他们回想起越过南北界线时候的感受时,他们说,仅是迈过一个山腰,感觉如同向死而生。

队伍来到北岛中央,小伙子们把船长轻轻放到冰上,信念顿时和冰一样透明。凤凰岛的先民们站在冰上,第一次觉得死并没有那么可怕。

副船长躺在冰上手脚方正,众人离开几个时辰以后,尸体便冻在冰中。从那以后,南岛有人死去,人们便会穿起棉衣,把尸体抬到北岛,浑身赤裸,放在冰上。凤凰岛上从此只有冰葬。

冰层逐年加厚,尸体在冰中层层叠叠,好像倒长的人肉楼阁,日子久了,北岛成为巨大的冰坟场。凤凰岛世世代代死去的人至今在冰中栩栩如生。走在冰上,低头望去,可以看到每一位祖先深埋的面容,他们的身体近乎透明,蓝色血管穿行在白骨中间,像一颗颗树长在冰中,若隐若现。

那艘倒霉而又幸运的大船成为岛的圣物。

在孙先生的倡议下,三百六十人用了三百六十天,把大船安放在在凤凰岛南北两端之间大山的巅峰。围着船建了一座庙,名叫“朝凤宫”。船在庙间,庙面南岛,风和日丽,庙背北岛,冰天雪地。

接着,有人在岛上的密林中发现一颗巨大的梧桐树。孙先生拄着拐杖被领到树前,他摇摇晃晃的走了半个时辰,才绕树一周。孙先生点着头说:“凤凰择梧桐而栖。看样子,这颗梧桐有上千年的岁数,实乃神树。”

众人拿来刀斧,砍下梧桐树最小的一棵分支,依据孙先生口授亲眼所见,雕成一对凤凰,供奉在朝凤宫大堂正中。世代膜拜,累积成教,全岛信奉,名为“凤凰教”。这些传说和祖先们的言行被记述到一本薄薄的册子里面,人们称之为《凤凰经》。

4

凤凰岛的祖先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忘记。

中原早已成为记载在纸上的遥远传说。对凤凰岛的祖祖辈辈而言,中原是一个虽然久已远离,但仍需要时刻保持警惕,谨防卷土重来的噩梦。《凤凰经》的第三章名为《以中原为镜》,言下之意,就是一切都和中原反着来。

在我已经稍显混乱的记忆中,《凤凰经》所描述的中原邪恶复杂。一旦抵达,无人生还。

中原人贪生怕死,好逸恶劳,嘴上说视金钱如粪土,骨子里唯利是图。不敬畏天地,不尊重同类。制定了无数规则,实际上是因为无人遵从。创造了无数宗教,实际上是因为全体空虚。

他们谎话连篇,嘴上一套,肚子里一套,当面奉承,背后捅刀。他们面对玩笑,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应该认真的时候,却开起了玩笑。什么事都往大吹,没有一件小事能做好。在中原,最大的事情莫过于改朝换代。当政者以愚民为乐,为民者以被愚为荣。每个政权都驾着国家种族的名义攻城掠地,涂炭生灵。

与美丽温柔的凤凰相比,中原更喜欢粗暴狰狞的龙。他们极端喜欢个人崇拜,被崇拜的人极端膨胀。他们的内心充满了仇恨,穷者仇富,富者仇贵,贵者仇穷。他们用无数年的积累建立起了自圆其说的道德体系,只是为了泯灭所有人与生俱来的天性。人们在教诲中终其一生,在死去那一刻后悔终生。

凤凰岛沿用着中原历法、文字和语言,代代相传。祖先们在中原文字中精心挑选,宁可忘掉一千个字,不愿保留一个害人的字眼。到最后,只剩下了最基本的一些字、词、成语,还有三百六十首诗。

除此之外,凤凰岛的一切与中原背道而驰。

5

凤凰岛的故事,都是琴中秋对我讲的。

琴中秋是我唯一的亲人。他说,如果按中原的礼节,我应该叫他父亲。

我生在九月初九,琴中秋给我取名叫做初九。

我和琴中秋住在黑河岸边梧桐树下的树屋里。除了种地和捕鱼,琴中秋只做两件事:喝酒和弹琴。这两件事其实只是一件,因为他总是一边喝酒一边弹琴。

等我长大以后,发现琴中秋还喜欢做的另外一件事,就是和海水寒的妈妈海天蓝睡觉。他不是喝完酒弹完琴去找海天蓝,就是从海天蓝那里回来喝着酒弹琴。

海水寒有一天神秘的对我说,琴中秋和凤凰岛上好多女人都睡过觉。我很生气,回家问琴中秋:“你为什么除了和我在一起睡,还和别的人睡觉?”

琴中秋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和你睡觉与和别的女人睡觉是不一样的。”

我说:“哪里不一样?是我和她们不一样吗?”

琴中秋说:“你现在还不是女人,等你成了女人,就知道哪里不一样了。”

从那以后,我一门心思想变成女人。我问邻居大婶:“我怎么样才能变成女人。”她说:“你现在才十一岁,等到你的两腿中间流出了血,你才算变成女人。”

可是我的两腿中间一直没有流出血来,我很着急,用刀在大腿上划开一个口子,血从大腿一直流到了脚跟。我忍着疼,找到邻居大婶说:“你看,我的两腿中间流出血了,我是不是变成女人了?”

大婶找来一块布,帮我擦干净腿上的血。她说:“你自己划破不算数,你的两腿之间会流两次血,第一次是因为月亮,第二次是因为男人。”

从那以后,我每天晚上对着月亮说:“月亮月亮,快让我流血吧。”

月亮很不听话。我开始寄希望于男人。

我问海水寒:“你是男人吗?”

海水寒想了好半天说:“我是。”

我说:“那你知道怎么样让我的两腿之间流出血来吗?”

海水寒吓了一跳:“那我可不会。”

我瞪着他说:“那你根本就不算男人。”

海水寒很不好意思,连着好几天使劲和我套近乎,我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后来的一天,我走在路上,海水寒从后面跑上来,跑到我的面前说:“初九,我虽然不知道怎么样让你流血。但我知道怎么样让你爽!”

我说:“爽是个什么东西?”

海水寒说:“昨天我又看见你爹琴中秋和我妈在海边睡觉了,两个人都脱得光光,缠在一起,我听见我妈说,中秋,你让我好爽啊。你爹说,天蓝,你背上的那颗痣,像冰上面的一滴血。我看了一会,就学会了。”

海水寒领着我到了海边,我说:“怎么爽?”

海水寒说:“我们得先把衣裳脱光。”

我说:“你先。”

海水寒只好先脱,我也把衣裳脱掉。天快黑了,海风吹起我一身鸡皮疙瘩。

海水寒说:“咱们俩得躺下抱在一起才能爽。”

我说好吧。就和海水寒抱在一起躺在沙滩上,海水寒把屁股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扭来扭去,扭得满头大汗,面红耳赤。边扭边问我:“初九,你爽吗?”

我说:“爽你妈个头,你蹭的我浑身痒痒。”

海水寒的脸更红了,不知道怎么扭才好。他说:“琴中秋就是这样扭的。”

我把海水寒一脚踢开,穿上了衣裳往家走去。走了很远,扭头一看,海水寒一个人还在沙滩上扭来扭去。

我对月亮和海水寒都失去了信心。我对自己变成女人也彻底失去了信心。

那天晚上,我对琴中秋说:“你说海水寒算个男人吗?他既不能让我流血,又不能让我爽,他太没用了。”

琴中秋说:“让你流血和让你爽的男人一定会出现,他一定是你最喜欢的男人。”

6

那年的一天,琴中秋把我叫到面前。

他指着面前的琴对我说:“我们的祖先在中原祖祖辈辈都是琴师,你我也不能例外。我们祖先来到岛上时,用雕刻朝凤宫凤凰的万年梧桐木剩料做了这把琴,用北岛万年冰蚕的蚕丝做弦,传到现在,快三百年。我们不能让它没有了声音。学琴之前,你跟我去北岛见见祖先。”

第二天的早上,琴中秋和我穿上厚厚的棉衣和皮靴,去往北岛。

太阳晒得我满身大汗,琴中秋说:“快点走,一会儿到了北岛,你就不会热了。”

我只去过两次北岛,这是第一次。

以山为界,空气像被一刀切开,我穿着棉衣迈过界山,像从火里掉入冰中。天空一刹那暗了下来,回过头去,南岛明媚的阳光像一面镜子在对面闪闪发光。伸手可及,却又无比遥远。

琴中秋大声和我说话,声音好像变了一个人,异常寒冷。

他说:“快走,你再站一会,脚就会冻到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