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荣刚说:“狼狗,你脚后跟好了吗?”
曲宗凯说:“小玩意儿,等我脚好了,看我不捏死你。”
邹荣刚说:“小样儿,把你能的,有本事你现在捏死我。你捏哦。”
曲宗凯说:“你等哦。”
邹荣刚说:“好,我等哦。”
王鹏说:“拉倒吧,悄悄的,跟小孩似的。”
曲凯说:“下车!”
说完他从前面一跃而起,落在地上时,已经身在车后了。
我这才意识到牛车的速度很快,接着我又发现王鹏,邹荣刚,曲宗凯也在依次到了车后,他们站稳后都在注视着我,好像谁也没说什么话。
我忽然意识到,现在车上只有我一个人了。更奇怪的是,我忽然觉得刚才自己并没看到赶车人。我想回头确认一下,但有一种巨大力量阻止我回头,我想到书上看过的死海不海的故事,想到那个因为回头而变成石头的女人。我赶快跳了下去,一阵热浪席卷了我的后背,我发疯一样朝他们四个人跑过去,这时候我又发现自己的意识出现了空白。此时曲凯和王鹏各推着一新一旧两辆自行车向我走来,曲宗凯一拐一拐跟着,邹荣刚走在最后面,而我似乎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前面,我想回头看看,脚却奔着邹荣刚跑去,在抓住他的胳膊时,我感到一阵安定,我很想和他说一句话,我想问他,几点了,可我又突然担心他会伸出胳膊看手表,然后告诉我几点。
他本来没有手表。
我感觉我在倒退着走,而我抬头看去,似乎看到了北极星。这么说,难道我们是在往南走,还是说丘陵的路已经不知不觉转了一个圈?那一刻,我体会到一种巨大的虚空,包围在我们的四围和上下,也就是在那一次,我过早地在知道虚空这个词之前知道了它的实际。这四个人就是我在这世界上的唯一依靠,他们是我的唯一信念。
我问邹荣刚:“几点了?”
邹荣刚说:“我觉得有九点了吧。”
“才九点吗?”我嘀咕着。
王鹏说:“我觉得有十点了。”
曲凯说:“我觉得有九点半了。”
曲宗凯说:“我觉得有九点四十了。”
曲凯说:“二逼。”
曲宗凯说:“九点半不二逼。”
曲凯说:“九点半怎么二逼了。”
王鹏说:“讲个笑话吧。”
曲凯说:“你先讲。”
王鹏说:“好,说从前有个人,买了一个口袋,拿回家一看。”
邹荣刚说:“口袋没有嘴儿。”
王鹏说:“知道的闭嘴。”
曲宗凯说:“拿倒了是不是。”
曲凯说:“二逼闭嘴。”
曲宗凯说:“我问问还不行哦。”
曲凯说:“闭嘴,王鹏你继续讲。”
王鹏说:“对了,这个二逼把口袋拿倒了,拿的是底,然后说,这口袋怎么没有口啊,然后就拿个剪子把底豁开了,这下有口了,然后这二逼往口袋里倒苞米,一倒全洒了,这二逼说,妈呀,我怎么这么倒霉,这口袋还没有底。”
王鹏讲完,曲凯哈哈大笑。
邹荣刚说:“有什么好笑的,我早就听过了。”
曲凯说:“你听过就不兴我没听过哦,你觉着不好笑就不兴我笑哦。”
邹荣刚说:“哪敢。”
曲凯说:“这还差不多,你觉得不好笑你讲一个好笑的。”
邹荣刚说:“我讲一个,说从前有个人,养了个驴,这个抠门,不给驴吃的,第一天给驴吃一筐草,第二天就给驴吃半筐草,第三天驴一点草也不用吃了,你说怎么事儿?”
曲凯说:“怎么事儿?”
邹荣刚说:“饿死了呗。”
曲凯听了哈哈大笑,说:“太有意思了,我还寻思这驴成仙了,不用吃草了。”
邹荣刚说:“可不是成仙了。”
曲宗凯说:“你妈,什么驴两天就饿死了。”
曲凯说:“你闭嘴。阿广大学生,你讲个。”
我说我不会讲笑话。一个也想不起来了。
曲凯说:“你看那么多书一个笑话也不会讲啊,谁信。”
我说我是看过不少笑话,一下想不起来了。
曲凯有点扫兴。
其实我当时虽然忘了很多笑话,但却记得一个,只是我不好意思讲,事实上,我也不觉得那是什么笑话,只不过我已经自杀去世的三叔当年在《农家历》上看过那个笑话后哈哈大笑,我想它应该有可笑之处。
王鹏说:“你肯定记得,我看过笑话肯定没有你多,你不是有本《幽默大王》吗,一个笑话都不记得了?”
他这么一说,我的脑子好像一下打开了,一下想到了十几个笑话,有关于吃大包子的,有关于防蚊子的,有关于喝酒的,有关于说谎的,有关于学艺不精的,有关于贼的,有关于穷的,有关于说大话的。我一一讲给他们听。这些笑话都出自一本定价很便宜的老书:《中国古代笑话选注》。
我想我的笑话大概并不好笑。可能我讲笑话的口气不对,不像讲笑话,像背课文,可能那些笑话笑点比较怪,总之没有一次引起哈哈大笑的效果,倒是有几次引起了一阵“哦——”,曲凯说了好几次有意思,可是他一次也没哈哈大笑。最后我决定把我三叔看过的那个笑话讲一下给他们听,看他们笑不笑。这时曲凯说:“找个地方弄点吃的吧,再不吃就饿过劲了,饿过劲就不知道饿了,等再饿起来就老难受了。”说着曲凯停了自行车,身子猛地抖了一下。
曲凯说:“有点冷了,赶紧找点吃的,要不晚上挨不过去。”
我抬头看了一下,前方的北极星已经比刚才亮了一些,而大角星已经不见了踪迹,北斗的勺尾都快沉到地下了。我想把这个发现告诉曲凯,又觉得这么做显然是在和他较号。这时候我比刚才清醒了很多,我觉得刚才好像倒着走时看到的那个其实不是北极星,而是猎户座的某颗星,也许是织女座的,同时我很怀疑那架牛车的真实性。总之,我现在确定北极星就在前方。而这个发现看起来什么也说明不了。曲宗凯大约也早就忘了关于北极星的争论,他们现在开始讨论吃什么的问题。
邹荣刚和王鹏都认为烤地瓜是极好吃的。曲凯认为摸地瓜有被兔夹打脚的危险,如果打到手手肯定得废。他这么说过之后,我们就都去了摸地瓜的念头。掰玉米显然要安全许多,玉米地里没有放兔夹的必要,兔子又偷不到玉米。
这么说过之后,我们就一起就近挑选了一块玉米地。
曲凯说:“阿广,你还在这看自行车,其余人跟我一起去掰苞米,悄悄的,一个人掰四个,谁也不许叫唤,听着没有。”
他们齐声答:“听着了。”
我想说,我们一起去吧,车子不用看,这里也没有人。
不过我说不出口。
他们走后,我把两个车子并排放着,自己站在两辆车中间,调整了几次位置,依然觉得后面不安全,最后我只得把两辆车龙头向前形成夹角,把自己放在夹角里站着。站好后便用力看着他们的背影,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们身上,不过有时候,可能是由于太过于集中注意力了,我一直盯着看的王鹏会忽然变成一棵微微晃动的玉米秆,然后我发现一直在认真看的几个人都是玉米秆,而他们的真人已经跑到几米外了。
后来他们朝我这边慢慢走过来。每人手里都有几个玉米棒子,看起来万事如意。
但我又看见他们好像没有朝我这边走,而是朝我挥手,似乎是让我过去。于是我便丢下自行车向他们走去,这时我又看到他们在向我用力挥手,好像让我回去,我有些糊涂了。站着不动。这时他们又开始用力挥手,一边挥手一边抻着脖子用力说话,我听到他们嘴里发出沙沙的声音,听得很不真切。我一动脚步,脚下哗哗草响,又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于是我站定了听,又什么也听不到。我依然用力听着,忽然意识到他们的手势是在暗示我身后有什么东西,我似乎听到一声清晰的呼唤,就从我的脚后跟传上来:
“阿广。”
然后我听到自己岔了音的叫喊:
“什马——你们说什马——啊——啊——啊——啊——”
我大概把“啊”的四种或八种声调都念了个遍。然后我发现自己站在他们四个人面前。
“你二逼哦!你瞎叫唤什么!我说过多少遍,别叫唤,别叫唤,你瞎叫唤什么,跟鬼掐了似的,你瞎叫唤什么。啊?你瞎叫唤什么。怕人不知道哦。”
我觉得曲凯一直在翻来覆去地责备我,不过我一点没有恨他,我感到无比安心,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无比安心。
王鹏说:“曲凯,你别说了,他肯定是叫什么吓着了。你没听他刚才叫唤的声,都岔音儿了,他肯定是叫什么吓着了。”
说完,王鹏一边拍我的后背一边说:“不吓不吓,不吓不吓,”拍完后背,他又摸我的头发,摸完我的头发又摸我的耳垂,嘴里仍然不住地说:“不吓不吓。”
我觉得他做的和我爸做的一模一样,也许还更好一些。
我终于安稳了一些,王鹏还在不停切换着拍我的后背,摸我的头发和耳垂,嘴里叨叨着不吓不吓。
曲凯也不再说话,大家都不说话,我依次看着曲凯,邹荣刚,曲宗凯,他们也看我。直到王鹏停了手,问了我一句:“好点了吗,阿广。”
我说:“没事。”
曲凯问:“你刚才叫什么吓着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
王鹏说:“你不用害怕,说出来就不怕了。”
我说:“我真不知道怎么事儿。”
其实我好像是知道的,也许应该说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说。
后来他们见问不出什么,就不再问我。
曲凯说:“咱们还得走,阿广刚才叫唤那么大声,弄不好就叫谁听着了。”
邹荣刚说:“听着怎么了。”
邹荣刚还想和曲凯说道说道,王鹏说:“邹荣刚,你别说了,听曲凯的。”
曲凯说:“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碰着虎头,出点岔子,你担得起,我担得起?你是不是不信掰一穗苞米就能攮死你?”
邹荣刚说:“我……”
曲宗凯说:“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走吧。”
王鹏说:“狼狗你行不行,能走吗?”
曲宗凯说:“没有事,快好了。”
接下来,我们继续往前走。方向依然是向北,这次没有关于北极星的争论。我们可以确定的是,现在只能看到满天星光。最后一盏电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掉了,我们完全无法判断村落的位置。时间大概已经过了十一点,有可能已经是后半夜了。狗叫也完全听不到了。
我已经感觉不到饿,我想我已经饿过劲了。我觉得自己在用力地发抖。骨头也一起晃,从里往外的冷。
曲凯说:“不走了,赶紧找个坑弄点火烤烤,再不烤就冻死了。”
于是我们都停了下来,往四处看去,当时我们站在丘陵的半高处,能看到四处有许多低洼,那里应该是背风而不显眼的所在,我们挑了一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洼处,推着车子下去了。
但我们很快就发现了难处,这条下去的路不那么好走。自行车成了一大障碍,在没有田间小路可走的大片农田里,草藤蔓延,沟垄崎岖,自行车可谓寸步难行,尤其是当时那种二八大车,又重又笨。
几个人想了几种办法,推抬扛都不成行。
曲凯问道:“阿广,你车上有记号吗?”
我不知道曲凯什么意思,我的车有什么记号呢。
“没有啊。”
“那你把车放这吧。”
我愣了愣,如果我没有猜错,曲凯的意思,是要让我把自行车放在地头。
“放在这吗?”
“两个车都放地头,现在没有人敢偷车,一动都能听着,一听着咱们一起叫唤,没有人敢偷。”
“你的车有锁,我的没有锁。”我很想向他说明这个事实。这个话头憋在嘴里,我就说不出话,这时候不说话不是默认,而是反对。
曲凯说:“那你还看车吧。我们去烤苞米,烤完了给你送来。”
王鹏说:“拉倒吧。阿广,你自行车放这没有人偷,再说你车这么大声,一推肯定能听着。丢不了。”
我感觉眼睛有点红,便很快地说了一句:“我去拔些地瓜蔓子盖上。”
后来我们一起行动,把两辆车推到沟里,拔了很多藤蔓杂草盖在上面,盖好后走几步回头看,完全看不出下面有自行车。
做完这件事,大家似乎了了一桩心事,或者,只是我这么觉得,我已经有点困了。在他们拢起火,把玉米烤出香甜的微微发煳的气味时,我已经睡着了,我大概彻底饿过劲了,另外,我的嗓子很干,对烤玉米也没什么食欲,王鹏叫了我好几次,我都没有一点起来啃烤玉米的冲动,我听到他们叨叨叨说个不停,讲了很多故事。火的温度是切切实实的,我感到一种幸福,好像茫茫黑夜里的一丝微光,或是寒冬的一点温暖。现在想来,我并不知道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许是受作文选之害,我想最准确的表达应该是暖和。如今看,那是极珍贵的少年的回忆,类似资源的数量屈指可数,此外并无诗意可言,至于当时体会的诗意或幸福感,也只算是记忆的一部分,而且当年那看起来很重要的一部分感受,现在看来有点多余,简直就是干扰源。
王鹏后来还唱了一首歌,我听到大家一起跟着唱,是周华健的朋友,当时很流行,会唱的人给人感觉都很酷。当时没有酷这种说法,类似的形容词是洋气,那只是一种感觉,洋气也并不准确,当时没有人用什么词来形容会唱新歌的人给人是什么感觉。他们唱得很小声,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