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青春是朵孤独的异域(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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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默默对自己发了两个誓:长大健康后成为眼前这个男人物质上的靠山(即使他客观上不是很急需),弥补我性格中先天柔情的不足。决不让我的丈夫成为这样一位痛苦的父亲,哪怕我们不要孩子。而一旦他想要,我会说亲爱的我们不需要搞裂婚姻禁锢自由的降低生活档次的第三者。

潜意识中,我是这样定义自己的。

他背着因肚子积满了腹水而体重剧增的我一路狂奔地赶上大部队,妈妈因外出匆忙而未来得及换上平底鞋的穿着高跟鞋的双脚亦是以人品爆发的激情融入到人群中。我觉得很丢人,就将用来遮阳的帽檐压的更低,可依然难以避免憋胀的腹部顶着爸爸汗水淋漓的后背衣衫。而当我若干年后再翻出那些在最困惑与痛苦期时的家庭旅行照片,发现他们在西域炎热干燥风沙的吹桑下,呈现出逼真到足以欺骗整个世界的笑容。

红山公园,是乌市又一处具有城市代表性的去处,位于乌市水磨沟区红山路北一巷40号,其市中心,无门票,长历史的三大特质使它很难被忽视,属于本地居民本能就会前往的夏季避暑之地。与人民广场的喧闹市井三百六十度城市生活大乱炖不同,这里清幽的最适合拿一串佛珠盘腿打坐。并且行人往来,也没人会觉得你脑子有病。我知道我的思路,确实与正常人看世界的角度有些不同,不过也未想过去那里念经。

“妈妈小时候,可是经常去那里和同学滑冰哦。”“那个同学,可是妈妈最好的朋友哦,她人现在在美国,当设计师,家里的院子种了足足二百多棵树呢。”

我不想听到这些,这一切信息元素于我而言都太遥远。

我真想说:“妈妈,别再说了,那都是废话。你有你的完整童年,你的完整回忆,即使现在因我而尴尬痛苦不堪,可我的整个童年却只有你,而它的饱和度与色彩,则全紧握在身体的任何一个微妙反映下。我已被最简单的事物牵制,不想再被无关痛痒的因羡慕而产生的想象力牵制。你想讲故事,想逗我开心,可你找错了方向弄错了点,有你在我的身边,我知道你和爸爸不会抛弃不会嫌弃,这就是我的定海神针。其它的趣事都是废话,都是命运杜撰的虚假新闻,既不能使我哭,也不能使我笑。我想毫不夸张的告诉你,即使全世界都毁灭,我也不会产生半点情绪起伏。任何人,都是可以随意穿梭你生命的小偷过客,你站在灯光下,他们视你为女神,你掉在水沟中,他们装作不认识,还要帮你把井盖儿盖上。你命悬一线,就差选好了地按套餐价处理好后事,而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这就是别人与自己的差别。我们要活的高端大气有骨髓,更要有脑髓。”

可我没有说。当时的我一口气讲不出这么多修辞,况且身体情况也不允许。

我说:“妈妈,说太多话会晕车吧?”

她愣了一下,似乎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她晕车更怕晕车。我难得按常理出牌讲理一次,所以她显得格外在意。

“给,鱼竿。”爸爸简短地说。

然后他从贴身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点燃它站在原地眯起眼睛,用难以揣测的表情面对外界,入神地吸起来。

烟,香烟,烟雾。

是坏东西,又似乎是好东西。你分辨不出品牌,只知道购买香烟是爸爸唯一不会委屈自己的消费。这在你的世界中很难想象。可一切与你有关的人做出任何不合理的行为似乎都不难想象。

“别抽烟了,你把鱼都熏跑了!”我捂着鼻子,一脸嫌恶地说。“如果我钓不上鱼,会更丢人,——你们还嫌我不够丢人吗?”

抱歉爸爸,你知道我想说的不在这里。

渐渐的,我感到鱼池旁侧的人都在看我。

我拉拽了拽妈妈的衣角,那里似乎是我安全感的天堂:“我想回家。”

“你想回家?”她吃惊的挑了挑眉毛。

“回医院。”我补充。意识到潜意识的习惯有多扫兴。

我没有告诉她我观察到了什么,我相信她会用她的强大内心与社会经验颠覆我的敏感最后让我承认我错了世界其实很美好也很友善。

“你钓上鱼我就带你回去。”妈妈显然很擅长运用心理战术鼓励人积极生存。

我低头继续钓鱼。

汗水滴滴答答往下流淌,持续地带走我的不同。面部渐渐轻松舒缓,在阳光下我第一次尝试着给自己一个微笑。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我到身后,将紧贴在后背的连衣裙揪起来。

“出了这么多汗呀。”

“对呀,出了很多汗。”我佯装冷静地回答,“爸爸还在抽烟吗?”

“抽完了,”妈妈继续揪着我的衣服做着扇风的动作,“这样能不能舒服点?”

我不耐烦地打掉她的手,“一盒?”

“干嘛?你后背都湿透了!”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我气急败坏地说:“我们难道不需要吗?”

“一盒。”她简短回答,并停止扇风。

鱼池对岸,抽完了烟的爸爸仿佛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他在一个穿着军绿色马甲戴着奇怪墨镜的男人身边下意识地踱步,直到对方无可奈何地收拾器械换了位置。这一切我看在眼中,烟味穿过河岸飘到我的呼吸里。我用力地深吸一口气——这可以使人烦恼降低的尼古丁贵族。

鱼还没有上钩。

我知道自己坐在这里其实不为了钓鱼。要吃鱼我们可以去当地的饭店。我们不是行家,也没有浪漫的风花雪夜,这是一个家庭而并非一双情侣,可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钓鱼的理由,然后它们不尽相同,却在一个质点上产生了你压我我压你的交集。

病房里抽不了烟,这里可以。病房里出不了汗,这里就可以。病房里也回忆不了童年,这里却可以。红山公园,它就是这么饱含深情十项全能。

然后那个黑压压的交集质点替我说出来一句话:你要不有点能耐,你就是会觉得全世界都在伤害你。

我不是傻子,那种只锻炼心灵和气质修养使你饱含内涵与故事最后对着一票观众讲成为一个连自己都陌生的超人的“背后的故事”我不要也不屑,——我就是要看看按照自己的套路活下去能得到什么,看看我值不值得一忍再忍,对这个世界过度善良,最后也立不上什么牌坊。而它告诉我的原因,是“那种贞洁已经不再流行”。

哈哈,你倒是替我听听——

这多像一个鬼故事。

第一条鱼轻而易举就上了钩,我听到旁侧有人在窃窃私语。似乎在说:“这个奇怪的女孩也不简单。”对面一个面部一直被报纸遮挡的中年男人略有所思地放下报纸,以那种内心惊讶而表面不露声色的灵魂肉体对抗严重委屈着自己的健康。

那天,我一共钓上三条鱼。在回来的出租车上,爸爸妈妈一起毫不遮掩地为我欢呼,司机的表情似乎有些凌乱,却说不这家人的问题出在了哪儿。我也很快乐。至少我还有“让鱼愿意上钩的能力的与,吸引力”。它们愿意来我的身边,做我这个连吸收营养都困难的小怪物的盘中餐,我很佩服它们的勇气。它们是真正的好心人。

赢,果然能为任何人带来好心情。

只是我们没有勇气,不敢承认罢了。

因为你怕你再也无法满足自己。

没有赢的生命,比得了死不了人的病症更痛苦。我喜欢台阶,可以爬,即使会一股脑儿滚下来摔断了尾巴骨,我还可以柱了拐杖再往上攀。我相信重新出发的同行者,没有一个认识我。

百合味道的香皂,已经用掉了三分之二。

它的气息不再令人恐惧。我喜欢将安全感一次性交付到它喷香的怀抱。

我乖乖地养成了号完脉打完针都去洗手的好习惯,不用妈妈督促——她高兴地说我长大了。长大的我更容易让他们看到希望,我就洗很多遍手,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希望大家都有希望,潜意识内。最后我发现自己的双手,活活洗掉了一层皮。

可是,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在百合香皂用尽的瞬间,我有些失落。这个秒表的结束没能让我们回家。

甚至没有回家的迹象。

爸爸去楼下超市买了一块新的,这次是别的花香。

夜晚,我在窗外蝉鸣的掩饰下沉默哭泣了一整晚。

妈妈的单位叫她回去。她陪伴我的日子到此为止。

我说:“妈妈别走,我害怕。”

她笑了,笑的那么温柔,那是世界上唯一能理解我的笑:“不是还有爸爸吗?”

“妈妈别走。我不喜欢这里。”我像被上了发条般重复。

“抱一下,”妈妈抱了抱我,我喜欢她温柔的体香和微胖的身体,软软的,永远不会伤害我。我挣脱着离开她的怀抱:“你是为了尽快走才抱我的吧?你们都是骗子。”

她和爸爸无奈地对视了一下。

“我会再请假来陪你。”

“我到底要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我发疯般的质问,“我以为那块香皂用完,我们就可以离开。”我脱口而出自己奇怪而隐秘的计时逻辑。“你们又买了一块新的,它又开始新一轮的计时了!你们骗我,这是一个恶性循环,永远都不会结束。你们实话告诉我,我是不是永远都回不了家了?”

妈妈揉了揉我的肚子,说:“腹水不是已经减轻好多了吗?医生的药在起作用啊。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我使劲踢开她的手:“别动我的肚子,这样只会让我想要活活切开它,让肠子什么的都滑出来!”顿了顿,我从牙龈里憋出几个字:“真叫我恶心。”

“天呐,你这孩子,到底在说什么?”他们第一次呈现出不可思议与深深绝望。

我觉得这就是我要的效果。

没有比我更糟糕别扭的生命体了。

“快去吧,别误了班机。”

妈妈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门,未了,她像是再一次打破一个原则般,回头对我说:“等妈妈回来。”

我坐在床上嚎啕大哭。

我不想等任何人回来,我想直接离开。可你若要回来,请不要让我等待太久。

爸爸开始翻看乌市的城市早报。

他的报纸读完了,我也哭累了。他递给我一个毛巾,对着继续因啜泣惯性而颤抖不已的我说:“饿了吧?你想吃什么?”

那是一种令人心寒却有理有据的询问,后来我才懂得,最可贵的爱就是陪伴。

陪伴——见证对方的不堪,丑陋与狼狈,扶持对方的脆弱,反方向输出能量——在陌生城市的街头跑步,穿梭很多条大街小巷,对每一个在同一时间上班的陌生人报以目光的解释——即使对方永远不会懂那种晨练意味着什么。他的晨跑近乎一种修行,从中获得的安全感的信息点不仅是体魄还有思想上的希望——他以流汗为荣,而这一切躲在房间内抑郁的她永远看不到。他在街边迅速吃完早餐,并默默记下了沿途每一种小吃的名称与售卖地点,脑中自然而然形成一幅三维立体早餐图,然后在跑步结束后离你居住医院最近的报刊亭买一份早报——带着一脸冷静的新闻与一个壮硕自信到像是永远不会倒下的体魄,在你病房床头柜上的饭盒内放入一份满是鸡肉的砂锅。他总是加了钱,让你吃到双倍的肉。

不要问他要什么理解,不要问他为什么不理会你的哭泣,什么都不要问。你要乖乖的,安安静静的。再孤独,再被敏感,想象力与不适折磨,都不要再问对方讨要什么语言了。

有一种人爱的语言,根本不是字与音节。那种东西到了笔尖笔就会断,到了喉咙喉咙就会灼烧引发火灾。

他讲不出来,讲出来自己就先奔溃了。

任何伟大的艺术家,都不配拿他的爱去做灵感。

除了真正的爱,任何灵感在这世界上都将面临不堪的交易。

我怕脏,更怕爸爸这么个从来不玩文艺的大男人被弄脏。

除非你带着同样的感情亲自尝试一次,否则你永远没有理解它的资格。

当我面对面前汤水差点溢出来的鸡汤砂锅,选择了忽视他的得意,沿着碗沿喝掉了多余的汤。

他一定愣了一下,然后他照例掏出一份报纸——那天翻报纸的节奏很凌乱。

“爸爸,下次不要买煎饼了,它太大,我们吃不完。”我故意夸张地打了个饱嗝儿说。

她不够懂事,因为敏感,而对外界太冷漠。

而她终于能够上学后,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被淋了雨,她用最快的速度跑完了学校到家的路程,就在手指要按下门铃的时候,突然触电般体会到11岁那年爸爸所说的“雨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的感觉”,时光瞬间打通了一个隧道,将手上还拿着改错卷的她拽回到三年前。

“真是的,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都没有进步。”

如果有一面镜子,我就可以看到后背上密密麻麻一排打穴位针留下的针眼,蔚为壮观。却也足够瘆人,可是手背上已经有了那样的奇观,且还天天晃在眼前,我想我已经没有什么不能接受。妈妈在离开前,与我去了这里的公共澡堂洗澡时,看到此景曾吃惊地交出声儿来。在混沌的热气中,她的尖叫和几个不算优美甚至有些丑陋的女人裸体一起刺激着我的感官,我皱了皱眉头说:“水太烫了吗?”然后,将明明还有些凉的水温调低,她用一个手势制止了我,重新拧回原来的温度,然后她平静下来,把我拉回身边,喃喃说:“妈妈帮你搓背。”我说好。

她搓的很慢,很重。不像是在搓背,倒像是在犁一块田地。她的手就是那头兼带土车的牛,而我的脊背则是贫瘠到无可救药的土壤。我们以一种尴尬的默契这样配合,使得偷天换日的想象在现实的疼痛下栩栩如生。

土地越来越坚硬了,她的力度也变得更像是钻井勘探。

“轻点,我疼!”终于轮到我尖叫。

“对不起,妈妈忘了。”

忘了?忘了什么?我又没有脊椎方面的毛病。

后背上的手轻缓下来。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浴室地下出水口处的一团头发。

“妈妈,你掉头发很严重吗?”我强迫自己冷静地问。

“最近好还,至少今天都没有掉,还挺出乎我意料的。”

我指了指出水口处的人发。

我相信它的数量足以做一顶不那么精致的短发款假发。如果高温使我的视力和认知能力再差一些,我会将“那团东西”认成是面贴瓷砖的头颅也说不定。

“你在掉头发?”

我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化疗已经停止了,怎么更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