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被喝咖啡的上海人(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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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每隔一段时间就来上海出差应酬或者腰包满满前来购物游乐的人,想必是最能喜欢这个城市的人了。

他们下了飞机,打车直奔预订好的星级酒店,放下行李便能享受这个城市的繁华了。

一出酒店,他们就能在新开的环贸商场中的Prada、Gucci旗舰店里看到仅在上海上市的新款衣服手包,然后沿着淮海路一路闲逛买些Zara衣服、苹果产品或是Tiffany新款首饰作为给情人的礼物。他们不会去长乐路新乐路上那些独立门面的设计小店,他们知道那是骗老外的;也不会去注意陕西南路上一些打折的无牌小店,那里面看着都是中年大妈。

然后他们漫步到新天地会合刚从沙丁鱼罐头似的地铁中挤出来的朋友,在颇有情调的露天餐厅吃上一顿大餐。若时间还早,饭后他们便前往外滩,在浦江两岸的屋顶酒吧喝上一瓶上好的红酒,鸟瞰一下灯火阑珊的夜上海,吹吹风聊聊天。在万家灯火中,他们一定看不到,在四川北路这样的老街道居民区附近,有无数路边小摊,整夜提供便宜的烧烤、炒菜,是很多工薪阶层和打工者与朋友喝上一杯聊聊天的大本营。

过了12点,人渐渐散了,如果还有精神,胃口也还有些,他们也不介意到人民广场附近吃一顿涮羊肉或者烤鱼,然后打车回酒店。上海的出租不便宜,他们时而看看窗外,时而无聊得看着计费表不停的跳动。旁边不论打着星没有打星的司机,若和他们交谈几句,他们总会和你用上海普通话说着上海房价如何高,油价如何上涨,生意如何难做,又总不忘在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提醒你别忘了带东西再见走好。

第二天一早,他们或是西装笔挺,或是休闲时髦的前往公司。通常走路就可到达附近的写字楼,两边高楼林立,都市气派十足,他们大概很难由此联想到苏州河沿岸那些破旧的一层二层的小砖房里,挤着一家七八口人。

路上赶去工作的人走路很快,穿梭在走路很慢的老年人中间,再小的夹缝也能精准的穿过,脸上是始终不苟言笑的带着冷漠。迎面走来的女子便是在深秋也会露出一截大腿,若是夏天则用丝袜勾勒出美妙的弧线,踏着闪光的高跟鞋带过一阵微微的香水味儿,大概是Chanel或是Burberry。他们喜欢这味儿,也迷恋白花花的大腿和丝袜,上海的女子娇柔而精致。但他们也不介意看到如此精致的女子在地铁里和大妈对骂,乐意看到她们在夜店酒吧里high起来的身姿眼神,只是不愿去想她们回到家卸完妆之后的懒散。

他们不知道LOOMOO在哪里,那家有名的玩具店其实离办公楼只有100米之远;不知道季风书店就在和他会面的朋友所坐的地铁沿线;不知道MOCA或者上海美术馆正展览着他们最爱的艺术家的作品;不知道上海艺术电影联盟正要展映他们前几天还和朋友聊起的艺术电影。他们下班后就兴冲冲得和客户去KTV唱歌到深夜。

回到酒店,借着酒劲,看到外面的灯红酒绿,他们又觉得有些寂寞有些不甘心,于是约了三两好友会面隐秘的会员制夜总会,却不想从服务的小姐口中听到了家乡话。那些体态优美的女子,绝大多数跟他们一样,是这个城市的过客。而本地的年轻人,若无伴侣又难奈寂寞,更愿意光顾那些直接也更经济的浴场会所。

而更多的上海人,则是在几个小时前吃完饭散完步,然后和爱人孩子或者爸妈一起看着热播的电视剧和选秀节目,嘴里还一边数落着编导的弱智。其实单看千篇一律毫无特色的咖啡店在上海如此热火,KTV包房总是满员,而选秀节目又如此热播,便可知道上海人的休闲生活并没有那么五光十色丰富多彩了。

第二天中午,他们路过无数茶餐厅烤鱼店和鸡公煲,来到一家上海菜馆吃饭,却总能不经意的点到一些四川特色菜或者粤菜。他们并不知道马路边那家门面有些小看着有些脏乱的小餐厅里面有着上海人最常吃的小炒,做得很是入味,弄堂里的老上海人请外地来的朋友吃饭,总是光顾那里。

路过一些房屋中介,他们会好奇的看看上面的价格,二房一厅300万。他们觉得很贵,却还不知道上海的二房一厅只有他老家房子的一半大小,就已经花掉了老一辈一生的积蓄。他们不必知道中介门口贴着的房子永远都已经出租完而最后只能租到2000元一卧室合租房,因为他1000元一晚的酒店是公司报销,而如果自己掏腰包,他们大概会选择快捷酒店并且寻思是不是在夜店能搭讪到一个女子度过漫漫长夜而不用独自回去。

一切都不必熟悉习惯,只需满足自己的喜好,反正第二天他便又回到他自己熟悉的城市去了,这样的上海像天堂般存在。

这座不大的城市,很容易让人体会到它的繁华和热闹,任何人都能在这里找到他喜欢的一部分,却不太容易感受到它内在承载着的复杂生活群落,就像白皙的女子雪白肌肤下的毛细血管,在平日里实在难以看清,而动人的容貌已先一览无遗。贫富差距悬殊而生活圈交错,高度分层却不相融合,是上海特殊移民结构的集中体现之一。

自刘丽川和他的小刀会攻占上海县城起,五湖四海形形色色的人陆续来到了上海,一些住进了独栋的大洋房,他们中的大多数后来早早去了国外,另一些挤到了亭子间里面,还有一些钻进了臭水浜边搭起的茅屋,其中不少是最早的乡民和各地流民以及后来的难民。分层由此开始,住宅的差别或许还不够明显,从娱乐和生活上看可能更为清晰。1936年的《社会日报》对当时的一些记录是这样的:

“人称东方巴黎的上海,一致公认以娱乐为中心的,可是娱乐也有上中下三等,跳舞、坐汽车、吃大菜,当然是有钱的公子哥儿、摩登太太享受的。公司乐园,那就是一般靠着生意吃饭、偷些闲功夫去逛的。一般以苦力赚钱的下流社会,他们既看不懂电影,又没有那么许多的钱逛公司(乐园),于是他们唯一的娱乐场所,就是小戏院。”

“富人们在高大的洋房里,电风扇不断地摇头吐出风来,麻将八圈,眼目清亮,大姐开汽水,娘姨拿香烟。穷人们在三层搁上,亭子间里,闷热得在火炕上,臭虫蚊子,向你总攻击。大便在这里,烧饭也在这里,洗浴与卧室也在这里。两层搁上的孩子在哭,灶坡间的夫妇在闹,心里烦恼着,芭蕉扇不断地摇着,汗珠仍旧渗渗地流出来。”

高密度的人口在上海找到各自的位置,却无法劈出上东区这样的区域来,各人生活所及难免交织在一起,而富丽堂皇的部分往往模糊了整体背景。后来一场社会变革带着一些上海人去到了农村和山区,留下的大多都进入工厂,在车间中一起创造复兴的盛世,上海似乎变得步调一致了一些。今天的上海,伴随着浦东的又一轮改革开放,华丽上演的是公司白领的精英生活,是喝着咖啡听着复古爵士乐的小资情调,而最容易被忽略的,恰是从农村山区回来和走出工厂正在老去的那一代上海人。他们很多是从父辈开始才来到上海,由父辈住在白鸽笼般的亭子间,学徒打工抚养长大,小小年纪便也一同投入到如火如荼的建设中。这些人是上海发展的主体,如同美艳皮囊下的骨架和血管,支撑起丰满的体态,受力最重却享受不到多少发展带来的成果,还背负了不少对上海人的抱怨和指责。表面光鲜实则苦涩,苦却又无处可说,只能将所有精力放到自己的孩子身上,期盼他们不要走自己的老路。

当温州人、深圳人、浙江人荷包鼓鼓的来到上海,买下舒适的住房,出入高档餐厅,上海人看在眼里,心理落差日益增大。这让他们很是不安,埋怨这些外来者占用了原本他们可能享受到的成果,但其实心知肚明,自己这辈子怕是也无法赚到那么多钱了,于是自动将这些暴发户都归类到乡下人之列,总觉得他们再有钱,也是没什么见识没多少素质的。其实若上数三代,他们中大概有不少都是同乡。

上海移民结构的另一个重要表象,就是这种认同的转移。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在今天被叫做本地人,人数稀少,大多住在郊区,早已不是上海人的主体。今天的上海人,是广东人福建人山东人浙江人等各地人的后代,是以上海人是不看重血统和历史的。我们嘴上说的上海人,并不是户籍意义上的,也不是地缘意义上的,而是一种微妙的心理认同。并不是会说上海话住在上海就是上海人了,一个家底丰厚,在上海买了房落了户口的人,若见到些新奇的事情便一惊一乍,穿衣打扮再俗气一些,或是张口一嘴洋泾浜,大概招来的也往往会是白眼和排斥。而地地道道的上海人,若是不懂得如何自处而打扰到别人,带着传统的热络劲儿横冲直撞,大体上也会被列为素质不高的乡下人。

上海人的认同,不因贫富,不因地域,不因血统,而是是否见过足够的世面懂得淡定,是否看得懂山水精明通透这样一些难以捉摸的气质。上海人最看不惯大惊小怪的土气、看不惯不精明的傻气、看不惯学上海又学不像的洋泾浜,而一旦在这种微妙的气质上与上海人相得益彰,那么自然也就成了上海人。

上海人的这种排外,与其说是势利,倒不如说是带有悲剧色彩的自我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