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的中央
有条河流
安静 迟缓
如同一面镜子
孤独 沉默
好像什么什么可以改变
那条悠长悠长的河流上
浮着一条麦穗
静静的 好像有什么故事 等待着开始
又好像 都已经结束
很久很久以前,就像所有故事开始时候那样。山头有个塑像,塑像是一只老鹰,凌驾于青空之上,目光厉人,好像准备随时扑腾下来把人叼走似的。这老鹰不是无缘无故存在的,它是真的,在很久以前,是更久以前,村庄里有一条蛇精,祸害百姓,老鹰扑腾而下,叼走了蛇精。后来,老鹰成了村庄的守护神。
“那,后来蛇精去哪了?”
“后来啊,蛇精变成一滩水,成了我们家屋前的河塘。”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是不敢在河塘边走,怕走着走着,出现一条硕大的蟒蛇,缠着人的身体不放,还一边吐着信子,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真是骇人。
“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太婆啊。”
“哦,那只是故事。”
“什么是故事?”
“故事就是,它不是真的。”
“就像阿凡提那样么?”
在很久以前,每个村庄都有一条河流。水流从遥远的山头奔腾而下,来势汹汹,为了成为一条河流,急匆匆的。每个村庄都有一条河流,或许贫瘠,或许干涸,但一定会有一条河流,这是事实。河塘在村庄中央,水是青绿青绿的,让人觉得不真实。沿岸由凹凸不齐的青石板铺成,石板坑坑洼洼,临近土地的地方,爬满了湿漉漉的青苔。
河塘东边分割出菱角天,七八月的时候,菱角叶子密密麻麻,浩浩荡荡。菱角田是李家的,李家人客气,每当八月十五菱角成熟的时候,他们家的女婿会撑着皮筏子采菱,顺路会分给我们家一碗。后来,老李家搬到城里去了,那块菱角地就荒废了。再后来,这个小角落又被老王家承包去,种上了小片茭白,茭白涨势迅速,秋冬时候烧了枯叶,四五月抽芽,七八月就熟了。随着茭白的生长,浮在水面上的菱角总是一年比一年少。而无论茭白和菱角怎么争夺自己的领地,河岸西边的荷花总是慢悠悠地生长,不紧不慢,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下完雨的时候,我外婆会用黑色的旧雨伞,钩起最青嫩的莲蓬,拨开青绿的莲子,清甜清甜的。
在八月,忽而风过,茭白叶子自相摩擦,“兮兮簌簌”的,好像在接头接耳预谋着某种坏事,听着声音都能联想到它割到腿肚子上干涩的疼。八月的荷花安静地生长。雨后,一切都浸透了雨水。雨水在质地粗糙的荷叶上泪滚成珠,一颗一颗,圆润而灵动,直到叶片蓄了过多的雨水后,滴答一声,随着失去平衡的荷叶汇入汪洋般的河塘。雨后的莲丛次第花开,嫩黄的花粉吹入水中,有长脊鱼悄悄过来吮一口。青蛙趴在水草间,探出半个头来,腮帮子鼓鼓的。有蜜蜂蝇子在花间水面低飞,长脊鱼忽而闪退,一条大淳鲤腾出水面,蚊虫四散,淳鲤扑了个空,“冬”的一声坠回水中。
河塘是什么时候在的,我不知道,我母亲也不知道,我外婆也不知道。距离遥远到不可追溯,如同地球、宇宙的寿命,存在,是一种事实,不可质询。
茭白地之后的塘岸上,有眼古井,古井是祖先挖的,井打得不深,水却尤其清冽。在八月的闷热午后,瓜田里宰一个熟透的西瓜,搁在水桶里,沉井半晌后捞起,切开之后,坐在水塘边上吃西瓜,甘甜可口,凉入心底。井水是终年有水的,若是遇到大旱天气,它就成了全村人的保命水源,若是再干旱一些,恐怕隔壁村也都来讨水喝了。井水只是不紧不慢地往外溢水,如同终年运做的时间机器。
因为是陈年的老井,井口刻了什么字已经无从探索,只知道那里有行字,模模糊糊,不可辨别。井岩壁爬满了青苔和蜈蚣草,终年湿漉漉的,大方形的井口。孩子趴在上头,总是惧怕,又情愿趴着多看一眼。从小就被父母告诫,千万不要去井边溜达,以免坠入。可是那口井对于孩子来说,是个多么神奇的世界,它不像河塘,河塘是光亮的,敞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而这口老井,它是潮湿的,阴暗的,带足了神秘的色彩。那时候的我趴在井口,看着井下的样子,如同窥视一个秘密的陌生的世界。青苔蜿蜒的井壁,一束日光直直地照射下去,再往下,清澈的井水闪闪发光,依稀能看到瘦长的鱼游来游去,黝黑而古怪,与别处的鱼儿均不相同,扔块石子下去,那些阴暗之中的细小生物竟不翼而飞,怎么找都找不到了。有那么一整天,那几条模样奇怪的鱼都隐身般躲起来了,直到隔天,它们又若无其事地出来溜达。那口井,好像藏满了秘密,终将伴随着它的名字一起在水桶起起落落的岁月中渐次隐退。
河塘的南面是一口祠堂,祠堂五六十年不变样,祠堂布局简陋,没什么正殿外殿之分,不过是个古旧的老宅子,剥落洋漆的窗棂覆满灰尘,透过青绿的玻璃往里看去,昏暗的宅子里摆着一尊木雕的包公像,雕像前摆两个赤黄的圆布垫,用以仪式跪拜。宅子中央是一张棕褐色的八仙桌,桌角染上了仪式过后的洋红和蜡烛油。抬头看那包公像,一脸凶相,小孩子们都是害怕的。不过塑像这东西,在村子里,是一种标志,就算再怎么不像,再怎么惹人发笑,也是没有人会提起的。祠堂口有个大香炉,香炉前还有个狭长的烛台。香炉上的香褪去了颜色,已经很有没人进贡了,烛台上的蜡烛插半边空半边,有裸露生锈的铁钉突兀地立在那里,红蜡烛燃烧一半,蜡烛油便凝固住,直直地垂挂着,如同顽劣孩童的鼻涕,在日子往复间风噬出了一抹灰白。
村庄里就只有那么一个祠堂,站立在村庄唯一一个河塘上。河塘、祠堂、古井,他们如同暮年时代的友人,平静地看着村庄所发生的一切。
平日里,祠堂是不开门的,要求菩萨办事的人们,也不是天天上门的。每年的六月六,七月半,八月十六,九月九,大年初一,正月初八,正月十五,是开门的大日子。香火茂盛,风俗使得。常有人问起村子里的人们,为什么你们元宵是正月十四?不都是正月十五么?村子里的人会说:“从前有个县官,他老娘快病死了,为了让他老娘在死前吃上一次元宵,就下令提前一天过节。”路人豁然开朗。“那你们为什么过八月十六,不过八月十五么?”村人笑着答:“这有什么打紧,在很多年以前,我们这里有个知府大人,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我们这过节都是要杀猪吃肉大庆的,可她母亲是个信佛人,初一十五是要就斋的,为了让他母亲好好过个中秋,知府大人就下令把这里的中秋延后一天,改成八月十六,全城为他的孝心动容。”“哦,好像在哪儿听过。”路人挠头喝茶。
村庄里的人们什么都不信,但又什么都信,如来佛祖是信的,观世音也是信的,玉皇大帝也是信的,有了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也是要拜的。可是村庄就那么点大,养不了那么多佛,人们就算再怎么无事不登三宝殿,该拜的神佛还是该有个对象才是。于是祠堂里的包公就饰演了任意角色,只要人们想拜的,嘴里念念有词——“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外孙快长快大,身体健康,聪明伶俐,考试第一名……”诸如此类的还有“大慈大悲的如来佛祖”、“大慈大悲的玉皇大帝”……但凡需要关于子孙后代的祈祷里,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们一定会说这句话,有些孩子还小,不懂得如何叩拜,老人手中会捏根香,手把手扶着小孩叩拜,“来来,再拜一次,头要垂下去别翘到天上去!”
“外婆,这个观世音菩萨怎么是男的?”
“小孩子祠堂里别乱说胡。”
后来,我不再乱讲话,后来我也知道,观世音还真是个男的。
孩子在老人的扶持与略带僵硬的教导下,一步一步地叩拜,亦步亦趋,再多几次这样的仪式,他就能够独立自主地完成所有动作。在盛大的仪式里,他被眼前的香火熏得睁不开眼睛,他心里没有什么虔诚,或许什么也没想,或许带着些羞耻感。假如一个孩子能顺从地完成仪式动作,那么他会成为一个聪明懂事的人,而当他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抱怨或抵抗,那么他将被大人们认为是一个极度缺乏家教的孩子,而他们的父母,会在大庭广众下实行家教,为此大骂是常有的事情。孩子叩拜着,门外路过的其他孩童看见了,是会取笑他的,而轮到那些孩子上场的时候同时也被另外一群人取笑着。村庄的宗教,是一种仪式。仪式,为的是一种完成。完成,就在所有孩童一个接一个长大的时候。
如同诸多的过场一样,孩子在仪式中的作用是细微的,他们在完成指定的过场之后,就恢复了往日的自由,而村子里所有的大人都留在祠堂口。孩子们蹦跳着来到河塘岸边,爬上了弯了腰的柳树,进入他们的乐园。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这个时候,他们成群结队地追来追去,有的很快从家门口找来竹篮或米筛,来到河塘水沟边抓小鱼、挖黄鳝、钓龙虾……做任何平日里他们父母一直不允许做的事情。他们的父母还在十米开外的祠堂口,如同身处两个世界。那个世界里的奏乐、祷告、吵骂和他们都没有关系了,或许,多少年后,他们也会自动加入那个伊利哇啦的世界吧。
二虎在祠堂里被他爸训了一顿,没事人一样擤着鼻涕来到河塘边。不久,就在一旁的水沟里抓起泥鳅来。一不小心踩空了脚,整个人扑腾在水沟里。哭得咿咿呀呀地去找他姐,他姐十二岁,见他他就抽了他一耳光,颇有几分她母亲的模样。随后,一把扯下他满是泥巴的裤衩,蹲在河塘边搓洗起来,就像河塘边所有的妇女一样。二虎则光着屁股脚丫,站在八月晒得发烫的青石板上,一面搓着眼睛,一面打发着嘲笑他的小伙伴们,不时用手捧水泼他们。来去几次,水花溅到他洗衣服的姐姐,又挨了一顿揍。
傍晚,祠堂的仪式终于结束了,善男信女们分了贡品纷纷离场,留下几个老婆子收拾场地。拥挤吵闹的房间如同潮水退去般空无一物。一尊塑像,一张桌子,几个跪垫,“吱呀”一声,一扇门倏然合上,落日的余光从门缝里慢悠悠地瞥进来。直到一只松鼠缩头缩尾地推开门,抱走了一颗落在屋角的红枣。
夕阳西下,炊烟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