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修王府来了一位令谌霜浓意外不已的访客。
“爹?你怎么来了?”来到前厅后,她讶异地望着一身风尘仆仆的谌寿。
“霜浓,你……还好吗?”谌寿激动地握住她的手。
“我很好。怎么了吗?”她奇怪地低头看向爹爹将她握得泛疼的手。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谌寿欲言又止的神态,让谌霜浓感到困惑。
“爹,到底有什么事?”
“我……”他犹疑地转头看了看待在大厅门口的老总管和奴仆。
“爹,我们到花园去聊吧!”谌霜浓看出了他的顾忌,于是主动带着谌寿来到花园凉亭,遣退随身婢女。
“霜浓,你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谌寿紧张地问。
“我一直待在修王府里,没有出去过。外界发生什么大事吗?”她摇了摇头。
她其实是被刻意隔绝在“修罗苑”里,峻德修从来不告诉她任何事,从修王府奴仆口里更是听不到嘴碎消息。
“你知不知道,现在外头到处流传着一句话……‘乱世战鬼,灭世谌女’?”
“乱世战鬼,灭世谌女?”
“战鬼”指的是峻德修,而“谌女”是……她心惊得不敢再想下去。
“我当初就不该让你走出后宫,让峻德修给发现。否则的话,现在你应该还是平平安安地在谌城里生活着,而不会和峻德修一同背负乱世的恶名。”谌寿自责不已。
“等等……爹,你说的,我完全不懂。为什么我会担上灭世之罪?”谌霜浓陷入极度的混乱当中。
“你不知道竣德修强悍地拒绝以你为结盟条件,逼得峻德城与朗日城决裂?”
“我……知道……”她甚至为峻德修如此维护她而窃喜过。
“天下由圣罗皇朝和峻德城均分东西,朗日城由于位置微妙,一直维持中立,所以天下势力平衡。如今,朗日放弃中立地位,倒向圣罗皇朝,天下情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峻德城若是挑起战争,影响的将是皇朝兴灭,非同小可啊!”
谌寿努力分析天下情势,只盼从小生长在深宫内院,从不知世局危厄的霜浓能了解。
“我还是不懂,这与我何干?”她张着无辜的幽幽水眸。
“女儿啊,你还不懂吗?”谌寿深深叹息,眼神里有着浓浓的沉痛,“峻德修以你为借口,故意挑起战端。他将你一道拉下水,现在天下人都认为当世的乱源,是你和‘战鬼’啊!”
谌霜浓脸色惨白,无法说话——
她的确曾暗自祈望峻德修能将她留下,也以为这只是个小小愿望。
但她不知道,这个愿望竟是要以黎民血肉换得。
“这不公平,我什么事都没做啊!”她突然有一丝的不甘心。
“峻德城和朗日城的决裂因你而起,总是不争的事实。”
“我……”委屈的泪水盈满。
乱世?多么重的罪名!而她竟百口莫辩……
她只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子啊!她有何能力翻云覆雨,乱世灭朝?
“霜浓,跟我回去谌城吧!如果你继续待在峻德修身边,爹担心你可能会……”谌寿突然住口不语。
“会如何?”流莹眸光已经添入一抹晦暗。
“在你小的时候,曾经让‘九指神算’批过命格。他说,你的命格奇险,不能让你离开深宫,否则不但会引起苍生劫难,还有可能年华早陨。所以快跟爹回去吧,咱们离开这里,回到谌城,事情也许还会有转机。”谌寿急切地说道。
谌霜浓愕然地看着他:“‘九指神算’?他是谁?”
“原来,你也曾让‘九指神算’批过命?”一道冷凝嗓音切入谌霜浓父女间的谈话。
“修……修王……”再见峻德修,谌寿还是对他感到恐惧,忘不了当初亲眼目睹他在战场上一身势如破竹的骇人杀气,策马而过,霎时间血流成河、尸堆如山。
“你想把霜浓带回去?”峻德修在谌霜浓身边坐下,一手亲昵地将她揽住。
“修王……这……”谌寿开始坐立不安,额上冒出冷汗。
“谌城主一路辛苦了,也许需要先安顿休息一下……”峻德修一挥手,将站在一丈远的总管叫过来。
“主子。”老总管恭敬弯腰。
“好好招呼贵客,别怠慢了。”峻德修将赶人的意思明显表现在脸上。
“呃……是……我先下去好了。”谌寿紧张地起身,跟在老总管身后。走远之前,谌寿悄悄回头看了女儿一眼,随即暗暗叹了一声回转身离去。
“我能回谌城吗?”谌霜浓看着爹离去,安静了一会儿,突地转头问他。
“你想走?”峻德修微微一笑,只是伸手拂开她颊上的发丝。
“我能回去吗?”她固执地瞅着他的双眸。
峻德修眯起眼。
“霜浓,别惹我生气。你不是向我保证过,你什么地方都不会去?”他轻柔地说道。拂开发丝的手掌,缓缓反转,以指节轻轻摩挲她柔嫩似水的脸颊。
“你将我留下来,是为了什么?”她抓住他的手。
“我遂了你的心意,将你留在我身边,这个理由难道还不够充分?”他慢慢抽回手,眼神也变得疏远。
“你将我封闭在‘修罗苑’里,让我完全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事,这与我以前完全被隔绝于谌城深宫里有什么两样?”
她愣愣地望着空虚的双手,心中强烈的失落感几乎要吞没她。
他的体温犹然在手心里热着,然而,他根本已不在她的掌心里了。
他留给她的,似乎只是个短暂而虚幻的温暖。就像现在,手心的热度在一瞬之间,便消散无踪。
峻德修细细端详她楚楚可怜的表情,复杂的神色从眸中一闪而过。
“霜浓,我曾告诉过你,这是个人吃人的现实世界,你的一无所知,其实是种幸福。即使知道了,又能如何?只会如现在一般徒然痛苦,却无能为力。”
他的嗓音幽幽沉沉,一字一字硬生生地锥入她的胸口。
谌霜浓目光迷离地抬起头。
“但你是否曾想过问问我,愿不愿意活在这种虚假的安全世界?”
“你似乎跟了我太久,而忘了身份了。你只是谌城献给我的贡品美人,没有资格过问太多。”他的眉一拧,怒意隐隐翻动。
“是吗?”她呼吸一窒,整个人仿佛让人打入了无边无际的冰寒地狱。
峻德修看见她伤心欲绝的表情,依然冷漠地转过头去,不愿再看她。
“那么,即使我心甘情愿地留下,你可以告诉我,我会永远待在修王府吗?”
“不会。”
他的回答迅速而不犹豫,断绝了她所有的奢念,不会永远被留在修王府,原因只有一个——
她不再是修王的人……
“我、我明白了……”她努力地眨着眼,不让泪水坠落。
不该哭!她不该哭!
当初是她自愿跟他离开谌城,也是她心甘情愿留在这里,她应该从一开始,就要心如止水,冷情不动。
“你明白了?”峻德修挑起一眉,“那就好。日后,你可不要让我失望。”他语含玄机地说道,随即起身离开。亭里,独留谌霜浓神伤不已……
“大哥,试试南方来的贡茶,这茶叫‘湖山晓’,据说只产于南方湖山一座矮丘上,一年不过产五百二十斤,珍贵无比。”峻德治殷勤地奉上名贵香茗,招待他那个鲜少光临“治”王府的大哥。
峻德修端起茶,面色凝郁地望着烟气,似乎有些恍神。
“大哥?”峻德治轻唤。
“我常想,世界上是否真有所谓的‘清水净土’?”
“清水净土?!”他一愣。
“为什么大家都想要她?”
峻德治懂了。冷血寡情的“战鬼”,真的已为那名谌女神魂颠倒。
“这个世界世局太乱,每个人都想要寻求一种安定感。谌霜浓的特质就是如此,她不争、不夺、不求,安安分分地待着,让你安心到不管你在何时回头,她随时都在。这就是她的魔力。”
“老实告诉我,你有对她心动过吗?”峻德修转头,锐利地注视他。
“我只能告诉你,如果内心渴望安定的人,很少不会对她心动。”峻德治维持温文的笑意,从容应对。
峻德修闻言笑了出来。
“你很聪明,不说真话,也不说假话。”
峻德治回以一笑,随即面容肃然一整。
“大哥,四弟的失踪与你有关吗?”
峻德修瞬间眯起了眼:“我不是说,你什么都别问的吗?”
“我知道你故意挑起战争的意图是什么,我也不会阻挡你。但是,要那么多人为你陪葬,你不觉得太过残忍?”
“四弟被城主派往朗日城去,我明了他的能力,一定可以完成结盟任务。但那不是我所乐见的,只好将四弟牺牲。”
“大哥,你……”峻德治震惊不已。
“你放心,四弟不会有事,我只是阻挠了他,并没有赶尽杀绝。只不过,依城主的个性,他日后想回峻德城,恐怕也回不了了。”峻德修好整以暇地轻啜了一口芬芳四溢的名茶。
峻德治的眉头深深纠结,然后叹了一口气:“以后,我会越来越孤单了。”他的惋惜悠长。
“这茶是好茶,不过,泡茶的人火候不够,可惜了这么名贵的‘湖山晓’!改天到我那儿,试试霜浓泡茶的工夫,她毋需上等名茶,依然能泡出清香芳爽的好茶。”
峻德修很不捧场地喝了两口就放下,倨傲地起身离开。
峻德治初时一愣,随后领悟地笑出声。
“清水净土?大哥,我想你可能还不明白你的清水净土在哪儿吧?”他摇头,喃喃自语。
连喝个茶都能想到她?旁观者清啊!
乱世战鬼,灭世谌女!
谌霜浓的脑海里一直浮旋着这两句话,像是缠身鬼魅似的,一刻也不肯停止对她喧扰、斥责。
叹了一口气,房里坐不住了,她干脆起身走到外头,慢慢地踱至湖边。
手抚上秋千的绳结,心里却怎么也感受不到当初的那种快乐。
一切都变质了吗?
或者说,一切都在他的谋策之中?
她忍不住开始怀疑,当初认为天底下依旧存在清水净土的念头,果然如修王所说,天真到不可救药。
她坐上秋千,轻轻摇晃起来。在规律摇摆中,她放开所有扰人的思绪,找到了暂时的平静……
然而,平静难求。
才一会儿,在房中寻不到女儿的谌寿,在湖边发现了她的踪影。
“霜浓。”谌寿急切地走近叫唤。
“爹。”霜浓低着头,兀自摇着秋千。
“我跟你提起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谌寿忍不住左右看了看,深怕如前日一般,峻德修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身后,将人吓得魂飞魄散。
谌霜浓烦乱而无奈地深深叹息一声。
“我不知道……”
“你若继续待在这里,只会助他掀起天下更大的战祸,搞不好还会为他丢了性命。峻德修太深沉,可以为达目的,不择任何手段。他是当世少见的天生武将,掌握峻德城的绝对军权,天知道他挑起战争的目的是不是想自立为王,连抚养他长大的峻德城主都开始对他忌惮在心。”
“爹,你认为女儿跟你回谌城去,一切都能回到起点吗?”
“至少可以保你性命。”
“性命?”霜浓失神地重复。
“我顺着你娘生前的遗愿,费尽心机将你藏在宫里十六年,就是不愿见到预言成真;趁着现在一切还未走到无法挽回的时候,快跟我回去吧!”
霜浓笑得苦楚、笑得飘忽。
“没了心,徒留性命又如何?”她喃喃低语。她的心,已经在这里、在他身上落了根。
已经回不去了……
“霜浓,别说傻话,跟爹走吧!”谌寿似乎明白了她的决定,面露惊慌。
霜浓将双足往地面轻轻一抵,止住了摇晃的秋千,一直在空中悬荡无底的心,也在同一瞬间停止浮旋。
静默了几秒……
“不,我不走。”
突然之间,一切都清明了起来!
“霜浓,不要做傻事啊!你还不明白留下来会有什么后果吗?”谌寿心焦。
“我答应过他,哪儿也不去,除非有他陪着。”她的语气柔顺,却坚决,像是有了某种觉悟的信念。
“你这是何苦?你为他付出全部,包括性命、名誉,他利用你的时候可曾感激你半分?可曾为你设想半分?不要傻了,孩子,跟爹回去,你不适合活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不适合陪伴在峻德修这种深沉男人的身边啊!”谌寿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头。
谌霜浓像是打定了主意,依然坚决地摇了摇头。
就当她是死心眼儿吧!现在的她,只想依着自己的心意而走。
她舍不得那个在她面前脆弱失控,流露出孤独眼神的男人。
看不到他的念头,仿佛在她心窝上一针又一针地戳扎着,痛彻难当。
“如果我离开了,会让他变得更加不信任这个世界,更加万劫不复。我不能走,我答应过他,要寻到一块清水净土让他瞧瞧的。”她抬起水眸,不求爹爹明白,只希望他能给予她选择的自由。
“霜浓……”谌寿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怎么才一段时日不见,女儿竟已陷得如此之深?
“爹,请成全我。”她开口请求。
谌霜浓清亮的眼眸,沉静地望着谌寿,让他惊觉,他是真的要失去这个女儿了。
“你……要我怎么跟你死去的娘亲交代?我答应过她,让你平安成长,为人妻母,平平顺顺地度完一生,不希望你真如批命的预言一样,年华早殒……这也是我胆战心惊地将你养在冷宫十六年的心愿啊……”谌寿受到打击,几乎站立不稳,颓丧地倚住身后的树干。
“命由天定。既然有人能算出上天要我走什么样的路,何必还要费尽心思去改运避祸?即使能,之后的命运真的能比原来的更好吗?人生在世,不过数十寒暑,我想求的,是要不枉此生,遇上该相遇的人,完成该完成的事,如此而已。”
“即使对方会将你打入地狱,你也不后悔吗?”谌寿虚弱地开口,神情苍老了许多。
“既然是命,我不会后悔。”谌霜浓无惧无悔的神情,撼动了谌寿。
他不知道女儿与峻德修之间发生过什么事,让她对他的感情深浓到什么地步,他也无法探得峻德修那方面,对他女儿又是怎么样的情态——
他只知道,他已经失去这个女儿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那一战,战鬼不止抢了我的城国,也抢走了我的女儿……”谌寿伤心地喃喃自语,扶住树干,强撑起摇摇欲坠的佝偻身躯,放弃了劝说,一步一步地缓缓离开。
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小心藏了十六年的女儿,一夕之间毁在“战鬼”的手里?
不,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带女儿回谌城。他相信,回到谌城后,一切都将会平静下来。
“今晚,就今晚……爹一定要带你走!”他低语着,计划也慢慢成形。
临去前,谌寿望了女儿一眼,眼神变得异常坚决。
谌霜浓的泪水涌上眼眸,无声地滑落颊边,没有注意到谌寿离去前向她投来奇异的一瞥。
对于爹爹的失望,谌霜浓虽然心痛难抑,却仍旧没有开口挽留爹的脚步。
现在的她,终于能够理解爹爹将她养在深宫中,不闻不问,为的只是躲开世人的眼光,避免将她拉入尘世,面临难测的命格。
既然上天让峻德修在阴错阳差里寻到她,她也不再抗拒冥冥之中自有运转的安排。
但是对于那句关于她“灭世”的预言,她是怎么也不肯依。
突然间,她有所澈悟,睁大双眼,忍不住轻笑出声。
原来,所谓的“战鬼”,只不过是世人恐惧作祟的心魔罢了。
“乱世绝非战鬼一人所为,灭世更非谌女一人所能,世人怎不明白?”她望着湖面自言自语,叹息世人糊涂。
自古以来,“功高震主”一向是伴君重臣的禁忌。
而在今日这个意义重大的阅军仪典中,峻德修竟然犯下了这个无可弥补的大错。
峻德治眯眼看着校场,看似面无表情,暗地里却早已忍不住心惊,焦灼地暗道一声不妙,越来越为峻德修的生命安危操心。
统领数十万大军并非易事,对于早年即崭露军事领导天分的峻德修来说,却易如反掌。
峻德修天生具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凛然气势,却又能与下士小兵同甘共苦,加上领军有方,战战皆捷,无形中为他塑造出无人能及的领袖魅力,所有人皆甘于服从。
方才峻德天龙准备以城主身份,向大军鼓舞宣誓之前,峻德修只是策马登高到校台上,向底下扫了一眼,随后轻轻扬起一手示意,数十万大军竟然瞬间悄然无声,凝肃静默的气氛,强烈地撼住当场所有文武百官——
也包括了神情在瞬间愀然变色的峻德天龙。
峻德治深深叹息了一声:“大哥的棋步,越走越险了,他可别走火入魔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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