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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杏仁豆腐与其他

朱自清1924年8月22日日记:

(星期五,晴)吴江冷借《中古文学概论》、《政治概论》、《远生遗著》、《九命奇冤》。

向吴微露借款之意,他说没有。

晚到吴家,吃杏仁豆腐,以洋菜糜和杏仁露凝成,再加杏仁露汤,味甚美。又进双弓米,小菜四色:咸蛋,绿笋,菜烘,鲫鱼,均可口——后两色尤佳。饭后谈恋爱问题。他说他将与夫人签离婚约。此约经七年之力,得其夫人之同意,夫人家中亦同意。但签约后他俩关系如恒;此约盖专为娶第三者之用。据云第三者已谅解其意,虽作二太太亦可,但其家人不肯,故不得不出此。若用逃亡,则牺牲太大了。

先说两句题外话——不要怪我,实在是朱自清与吴江冷聊天的内容太值得八卦了。民国人物的不少爱情故事,都是当下言情小说作者写不出来的——在此也奉劝于妈,别老抄琼瑶姐姐了,多看看民国掌故,狗血剧情有的是。你看林徽因、金岳霖、梁思成三人住在一起,墙上还挂着徐志摩坠机的残片(至于更狗血的部分,自行参考钱钟书《****鬼》一书);你看孙中山本打算向宋霭龄求婚,结果霭龄一去不返,换了妹妹庆龄,中山先生竟然按原计划欣然求婚,而三小姐也就欣然同意,还上演了一出私奔的喜剧;你再看杨之华、瞿秋白的结婚告示旁边,贴的竟然是沈剑龙和瞿秋白义结金兰的消息;你再看北大生物系主任谭鸿熙丧妻后不久,即与妻妹陈淑君同居,而陈淑君在广东尚有未婚夫沈原培……

这都是自由恋爱初入中国的冲击,新思潮的流入总伴随着矫枉过正的弊端(比如当年陈独秀、沈玄庐等还强调父子要直呼对方名讳),这也使得不少民国年间的风流轶事在今天反倒显得惊世骇俗——就说这位吴江冷,找了个第三者,想弄个二太太,在我们看来是多么不可思议:西方自由恋爱思想竟然和传统的妻妾观念融合为一体了。但是这小三的家庭比较保守,不愿意女儿做侧室,此时吴江冷的办法竟然是劝说更为开明的妻子和婆家,去签一个离婚协议,而且表面离婚、实际上仍做夫妻。如此离奇的要求,女方家竟然同意了。而朱自清对这件事完全没有大惊小怪,叙述也是寻常口气,可见民国江南风气。

好了,我不八卦了,我们来看看吴江冷是谁?《江门五邑书画名人录》记载:吴江冷(1911—1986),原名吴贻荪,新会人。擅长工艺美术。国立杭州艺专图案系毕业。曾任广州市立艺专副教授、实用美术科主任,广州美术学院工艺美术系副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弥洒社成员名单中也有一个吴江冷,按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江南文化圈,当不会出现两个同名同姓的吴江冷。而且吴江冷本就是作新诗和小说的,至今也有作品流传,因此可将弥洒社吴江冷的作品归入新会吴江冷的名下。

吴江冷的小说诗歌其实很有意思,卢冀野所谓“****缠绵,茗一杯青春之酒,引人沉醉”(《紫藤花下》跋),只是早泯然于历史尘埃了。吴江冷的短篇集《紫藤花下》,就有依亲身经历而作的《离婚》一篇,虽不像徐訏那样直射人性、令今人汗颜,但其直指新文化一代反对迷信却崇拜圣经、五四青年高呼人性却不在意旧式夫人的心情径直休妻,在今日也算振聋发聩的言论,实在值得在当下再版。

吴江冷请客也很有趣,这一顿杏仁豆腐宴,吃的朱自清交口称赞,用的却全是寻常食材。其中双弓米者何?白粥而已。宋陶谷《清异录》曰:“时人耻言贫,尝有所亲访之,留食糜,惭于正名,但云啜少许双弓米……”这是文人穷极无聊的雅趣,给来客打一字谜。

这顿晚饭,打破俗常规矩,先上杏仁豆腐降温消暑(江南惯例,甜品是饭后上的),食毕上主食“双弓米”,配以四样江南人家常备小菜,咸蛋红、笋芽绿、菜烘黄、鲫鱼白,色泽素雅,口味清新悠长。有鲜者如笋如鱼,适合细细咀嚼品味;有咸者如咸蛋如菜烘,是吃粥的上佳佐料。我每次喝白粥,都不免憧憬能有一枚高邮咸蛋,可惜当下的咸鸭蛋,品质往往不好,那红油四溢、咸香隽永的情景,也是经年难得一见了——不能不感慨汪曾祺的口福实在好,不仅身在高邮鸭蛋之乡,又赶上无公害无污染的年月,想来那红油定是一种健康的美味。

虽然主食无非白粥,配菜不过家常,但是朱自清、吴江冷一流清雅人物,就是对此简单食道颇有兴趣。这次杏仁豆腐宴后没几天,在8月26日的风雨之夜中,朱自清“至十二时,吃绿豆稀饭,加微糖,风味甚佳”——本物味道是淮扬食客的终极追求,对朱自清来说,西北川湘之辛辣重油或上海苏锡之甜腻重糖一大盘,倒不如白粥一碗、咸蛋一枚。

回头看主菜杏仁豆腐。杏仁豆腐是全国通行的消夏甜点,各地做法自不相同。江南一带的俗常方子,按周绍良《馂余杂记》的记载,是用杏仁磨碎加冰糖淀粉煮过,经冰镇凝成,用小碗盛着。

袁枚《随园食单》有“杏酪——捶杏仁作浆,挍去渣,拌米粉,加糖熬之”语,杏酪就是杏仁茶,冰镇之后就是杏仁豆腐(所以杏仁豆腐又称杏仁豆腐冰)。杏仁茶和杏仁豆腐一样,都是半饮半食。《红楼梦》五十四回提到:

元宵节,众人在大观园玩乐至深夜。贾母道:“夜长,觉得有些饿了。”凤姐儿忙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罢。”凤姐儿忙说道:“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贾母笑道:“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凤姐儿又忙道:“还有杏仁茶,只怕也甜。”贾母道:“倒是这个还罢了。”

当然也有把杏仁豆腐称为杏仁酪的,钱玄同《随感录》中就提到:

遗老们说:“中国道德天下第一,道德之中,尤以‘孝’字为最有价值。”昨天有人谈论,说:“不知这‘孝’字究竟值几个大?”我说:“你到‘小有天一醒春居沁芳楼’去打听‘杏酪’或‘杏仁豆腐’的价值就知道。”

按《东坡志林》所谓“烂蒸同州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筋”,吴世昌在《中国饮食史料丛谈》中考据称:“从《志林》的杏酪看来,似乎是用杏仁制造,可能和现在的杏仁豆腐差不多。”

杏仁豆腐之所以叫豆腐,除了因为它是按豆腐的方法、把主料由黄豆换成杏仁制成外,也是以豆腐之名强调其滑嫩。古人形容河豚“甘美远胜西子乳,吴王当日未曾知”(严有翼),也颇可借来喻杏仁豆腐。

杏仁豆腐自宋代就为文士所喜爱,到了明清已是民间最寻常的待客小点,周绍良回忆:“(甲午战争前)宴客是没有甜菜这一项,只有至亲好友聚会,偶然添上一道,但也不过是冰糖银耳,杏仁豆腐之类,没有什么别的。”

文人爱折腾,对杏仁豆腐的创新当然不少,牟润孙《海遗丛稿二编》记载了一个道士“所作杏仁豆腐,是杏仁磨粉,熬汁后,用石膏点成豆腐,煮熟上席,他处绝未见过”。朱自清有幸吃到的“以洋菜糜和杏仁露凝成,再加杏仁露汤”的吴江冷自制杏仁豆腐,也是他处未见、食谱不曾记载的做法。洋菜者石花也,是吴江冷岭南老家常用的食材,并非江南所能见的,所以我怀疑这做法是新会吴家自创的。《闽书》云:“石花菜,生海礁上,性寒,夏月煮之成冻。”《南越笔记》云:“石花,产琼之会同。岁三月,入海采取。海有研石,广数里,横亘海底,海菜,其莓苔也。”石花胶质丰富,今天常用作布丁、果冻的加工用料,口感较其他同类食材更脆一筹。要知道脆这个口感,在滑嫩、胶状食物中颇为难得。豆腐若是不脆,或黏牙、或糜烂,都影响做法与口感,而洋菜恰能避免这些问题。

吃杏仁豆腐时的朱自清,正处于人生的低谷,两天前他还遭遇了吃京江脐不可得、吃开花馒头亦不可得的窘事。然而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虽然22****依旧工作无着、生活费堪忧,借钱不得,会友不遇,但是总的说来,这一天他有书看、有美食吃,还有八卦可听,也算是1924年他难得的幸福日子了。

附:有熟悉朱自清先生、田仲济先生掌故者,烦请赐教,邮箱xjcmlq@163.com,所赐请注明出处,一经采用必在文末书后列名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