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约拿与僵尸(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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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约拿(4)

我们内部的工作人员也不知道他俩的真实名字,只叫他们亚当和夏娃。他俩都是从福利院领回来的,三个月大就被独立地抚养起来,杜绝了外界的一切接触,冯牧师亲自喂养他们,不教他们言语,不教他们任何正常孩童应该学习的事情。他们各自生活在两个小园子里,自己学会了爬行、走路,不会说话,也不会穿衣,除了举止还算文静,与野人无异。在他们十六岁时,冯牧师偷偷拆除了两座园子的隔墙,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相遇了,他们不会说话,也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他们像动物一样生活在一起,肆无忌惮地交合、嬉戏,期间夏娃生了两个孩子,冯牧师都派人偷走。十八岁时,冯牧师将他们安排到社会里,让他们学习说话、交往,两个孩子经历了难以描述的痛苦,等他们最终融入现代生活时,两个人也分道扬镳,虽然工作在一起,也成了冷漠的路人。——整个过程,冯牧师都和自己的工作团队密切观察记录着,这是他的第一个实验,关于亚当和夏娃的模拟,关于男人和女人的原始关系,关于羞耻心,关于社会关系。这种传闻我没法向冯牧师求证,工厂里每个人都在复述这个故事,我很难不相信,再说以冯牧师做事的风格看,这并非不可能。

亚当高大强壮,脸色一直很苍白,沉默寡言,我对他有些惧怕。感觉上夏娃融入这个社会更多些,她熟知网络上的热点,说话会带一些流行语,性格谈不上开朗,也不闭塞,我和她搭档出去办事时,相处得还算愉快。我一直很想问她那两个孩子的事,又怕引她伤心,估计她也记不清了罢。她长得不算漂亮,但很健康,从小的艰苦锻炼让她身体很壮实,胳膊和腿上的肌肉很健美,力气很大,眼睛炯炯有神,是真正的秋水般明澈。我逐渐对她产生了好感,很乐意和她出去调查实验候选人,带她在城里吃喝玩乐,有时几天才回去。冯牧师看在眼里,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劝我节制些。夏娃对我并未表现出过分的热情,也没有怎样拒绝。她不喜欢亲吻和拥抱,她喜欢无休止地性爱,好像只有在交合时,她才能回忆起少年时的情景,她的生命力才得以发泄。

我担心过亚当的状态,偷偷观察他许多次,发现他并未因为我和夏娃走得太近而抓狂,或许他真的羞耻于自己和她少年时的作为,我倒希望他能成功地抹掉那段记忆。想到这,我总会想,冯牧师的这个实验未免太残忍了些,未免太不人道了些。我私下里问过工厂里随冯牧师参与第一个实验的老员工,夏娃那两个孩子的下落,他们都说不知道,只听说又送回了福利院。

亚当当众和冯牧师顶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抗议冯牧师的一个新实验太荒谬,没有任何改造的意义,看得出来,他双目含泪,很严肃地争辩,他是和我们有着一样梦想的人,他却付出了最大的代价,他生来就是参与这项实验的,生来就是为这项宏大的计划奉献的。冯牧师计划将整个工厂(又新建了两座厂房)做成启示录的模拟,可以一次性改造三千人,从天空落下火球、冰雹,并制造真正的闪电和暴风雨。亚当说这太危险,即便有特制的衣服和保护措施,这个计划也太激进,他说现在这种改造的速度已经超负荷了,这个计划不可能在一代人身上完成,我们只需要做好我们这一代的事就可以了,将这个计划稳定地延续下去最重要。冯牧师微笑着点头,赞扬亚当的想法,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当众与亚当争论。当晚他把我和亚当、夏娃,以及其他几个核心成员叫到会议室,他宣布按自己的计划行事,说国家高层已经注意到了我们的工厂,对所取得的成就非常满意,有计划在全国建立分厂,在三十年内分批改造全部国民,但这个计划遇到了些阻碍,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做出一件轰动的大新闻,一次性改造三千人,没有比这更振奋人心的消息了。他也知道有风险,但在这个关头,这个风险值得冒一冒。众人无声,亚当托着下巴也不再反驳。

我带领夏娃和一些人去挑选志愿者,亚当加入到技术团队,设计实验的场景。三千人是很大的一个任务,但凭借冯牧师的号召力,还是在一个月内完成了征募。工厂里其他的实验都已经搁置,所有人都在为这个伟大的实验忙碌。

我和夏娃回城里采办东西,太晚了,就住在酒店,约博士一起去酒吧,他新谈了个女朋友,一个略显木讷的文学硕士,博士偷偷告诉我,她还是处女,婚前不让上车,不过他也能忍,因为这个硕士长相过得去,性格也温顺,适合当老婆,再说她家很有钱,最快明年就结婚。我祝贺他,劝他不要再去烟花地放荡。在一家爵士酒吧,我们偶遇了亚当,他和几个技术人员在喝酒,我们过去打招呼,亚当没有正眼看我,只是深情地望着夏娃,夏娃拍拍他的手,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我感到醋意,便问技术人员工作进行得怎样了。

“其他还好,就是火球的问题,简单点的就是汽油弹,冯牧师可以跟军方申请,但怕威力太大,防火服也挡不住,要么就用固体酒精,效果也不够,吃火锅用的那种,可吓不到人。”

除了亚当,我们都笑了。那个男人闷头喝酒,面无表情,冷峻、严肃,又哀伤。我敏锐地感觉到,他想起了少年往事,在那个早已荒芜成野草的园中,与夏娃追逐嬉戏,发出粗粝而真挚的呼叫声,他们不知有这个世界。或许他也在思念那两个尚未学会行走便被偷走的孩子,太小的孩子没有记忆,像我在鲸鱼肚子里设想的那样,记不起那十个月的任何时光。冯牧师在绞尽脑汁为国民造福旰食宵衣的无数个夜里,会想到这些多愁善感的、乡愁伤感的细枝末节吗?我当然同情这对苦命鸳鸯,我也同情自己,命运既已如此,唯有直面承担,我是从鲸鱼肚子里出来的人,明白这道理。

亚当他们要赶回工厂,先走,夏娃似很不介意,还向旧伴侣挥手告别。她喝了很多种洋酒,还拉着文学硕士跳艳舞,把那个小姑娘吓坏了,跳累了,就躺在我怀里,举着手机拍合照。我们玩到凌晨三点,走时博士把我拉到一旁,说我气色很差,最近怕有不好的事发生,让我小心点。我说他装神弄鬼,大晚上看什么气色。他说我的脸色很不吉利。骂了他几句,我便走了。他一直不知道我近两年在做什么,他只知道当初我发了一笔横财,还了颖颖的账,我不想告诉他真相,他是僵尸迷,一定会对我的工作大加嘲讽,我都能想象到:“你以后呢,就穿个黑袍子,拿杆双筒猎枪,举个十字架,轰轰轰地爆僵尸脑袋,经典!”

这项实验足足准备了半年,冯牧师亲自查看了所有三千人的资料,资金早已到位,公司企业争相赞助,厂房顶也架起了密密麻麻的钢轨,上面安装着汽油弹发射器,悬挂着各种赞助商的广告条幅、海报,大批防火服也制造完毕,我分十批为三千名志愿者做实验介绍,发放他们《圣经》的章节研读,还组织他们看了些基督教题材的电影。

实验的日子终于到来,我们每个人都穿得很隆重,迎接我们工厂历史上最伟大的一场实验。政府的几位高官也到场,站在高处的平台上,和冯牧师大声讨论什么,一齐望着脚下群蚁般蠕动的三千志愿者,他们穿着黑色紧身的防火服,在空旷的大厅里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汇成巨大的声浪。我们退回到有高压玻璃隔开的控制室,冯牧师征询了官员的意见,朝操控台下达了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