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处极度糟糕的状况里,博士早离开了,他大概很生气,我担心他已经死了。我的脚肿胀得厉害,稍微一动就钻心疼,房间里有电视,墙上贴着林正英一字浓眉穿着黄色道服手擎金钱剑的海报,窗帘上都是黄符图案。桌上几本风水杂志,抽屉里有两只未开封的安全套,还有一支自来水笔。也许再过五分钟,外面的那群怪物就会冲破房门,将我撕碎。在这一切发生前,我必须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讲清楚,让你们知道:这个世界真的在坏下去。
我在一家保险理赔公司做业务员,在家附近租的房子,父亲去世后,我很少回家。我一直不喜欢社交,公司的集体活动也不参加,寂寞了就找博士吃饭喝酒看电影去商场打电动,对我,博士永远都有时间。除此之外,我每个月抽出一个周末的上午,去城里最老的天主教堂坐一坐,说不上什么目的,就是坐坐。教堂在江边,通体灰色,顶上嵌一杆血红十字架,一百多年前一个英国传教士建的,墙上还有他穿着白领黑袍的照片,一个略显阴戾的、病怏怏的老头。有时候逢上教徒集会,有时候一个人也没有。当然,我坐在教堂里的时候难免会想起冯牧师、亚当、夏娃,想起在工厂里热火朝天改造国民的岁月,如梦如幻。如果有人站在我面前,强硬地告诉我,之前经历的一切都是我的幻想,根本不是真的,反复一百遍,我就信了。我乘车去过那个新建的监狱,高墙电网瞭望塔,天上连只鸟也没有,比工厂时期还要落寞。我手机里还存着夏娃的几张照片,在酒吧畅饮时的合影,她双手托着傲人的胸脯,我搂着她的脖子,闪光灯打得我们的脸红通通的。偶尔翻出来看到,我也很难过。
有一次我在教堂遇到了曹阿姨,她问候我爸的身体状况,得知他去世后,她很体贴地握住我的手,眼中含泪意味深长地叮嘱我要好好活着。我们很默契地没有提及冯牧师的事——这件事即便刚发生的时候,也没有多少人知道,更别说议论。“某工厂火灾,数十人遇难”这样的新闻对每个人来说早已司空见惯,才遇难数十人,不多。除了她,我还见到过几个参加过实验的志愿者,有的是在教堂,有的在街上,他们都很礼貌地跟我打招呼,我点点头赶紧走开,倒不是因为对过去的经历感到羞耻,而是我觉得自己让他们失望了。在这些志愿者心里,冯牧师依然是一个伟大的圣徒,梵蒂冈教会应该颁给他个什么头衔。
我身处极其糟糕的状况里,窗外能看到远处自来水厂巨大的铁罐,像一只恐龙蛋,还有复杂遒劲的管道,公园里三五成群的僵尸逡巡,几只乌鸦低空盘旋,不时俯冲下来啄食他们的眼睛。这些僵尸像电影里的僵尸一样,衣着破烂,表情木讷,有点蠢,暴躁易怒,从喉咙里发出没有节奏的低吼,他们速度并不慢,却也没有攀岩走壁的超能力,是的,他们和我们一样,跑得一样快,跳得一样高,牙齿也没有锋利到可以一口咬断喉咙,他们也会用木棍石块一类的简单工具。总之,除了衣裳不体面,样子狰狞些,他们和我们没有太多不同。
半夜,博士终于回来了,背包里装了些快烂掉的苹果,几盒苏打饼干,半瓶水。我们吃了点东西,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我们开心坏了,逍遥地抽了几根,便睡下了。有僵尸在楼下呼啸,不时地在楼道里穿梭,推推门,推不开,也就罢了。直到今天为止,我还是不知道这到底只是一场游戏,还是真的发生了某种瘟疫,有些人成为了僵尸,开始吃人。我在写的这个故事,算是我和博士的伏罪状,哪天我们被手撕鸡了,幸存的后人也能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僵尸事件的开始,是我和博士的一项生意。
我在保险公司做事的几年里,博士的Doc Drink奶茶店开了五家,他是奶茶天才,调配出来的奶茶香而不腻,各种口味都很受欢迎,五家店遍布全市,有一家还开到了最繁华的商业中心。他开着新买的陆虎,带我满城巡视,一路跟我讲他的宏伟蓝图,他说当初开店用了我存在他那里的三万块钱,所以我有三成的股份,问我是想提现还是和他一起把生意做大。我想不起用钱做什么,就让他随便支配,问他是不是要建立一个奶茶王国,他摇摇头,说想办一个僵尸主题的公园:“你怎么一点也不兴奋?想想,僵尸主题的公园哎!别说这里,放在全国都是第一家!一定赚翻了!”他依然疯狂地迷恋着关于僵尸的一切,他收集了上千部关于僵尸的电影,还组织着一个僵尸粉丝俱乐部,家里堆满了古今中外各种和僵尸有关的玩意。夏天的时候他还推出了一款僵尸奶茶,牛奶混着西瓜汁搅着西米露充脑浆,卖得相当火爆。
虽然我把钱交给博士很放心,但他僵尸公园的创意没有打动我,或许我早已没了大展宏图出人头地的野心(好像也从来没有过),在工厂帮冯牧师做事,是因为我不甘于生活和精神的无聊,被冯牧师“天生拥有使命但逃避使命的约拿说辞”征服,想做些有意义的事,但结果大家都看到了,我彻底陷入了虚无,拯救别人,改变别人,省省吧,一场大火红彤彤真干净。能活下来就是胜利了。博士想赚大钱,他恨不得把整个城市买下来,做一个超级大的僵尸公园,我确信他会在里面生活得悠然自得。这几年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都有许多,我的父亲去世了,继母把女儿一家接过来住,我搬出了自己家,博士因为****被抓过一次,订婚的那个文学硕士为此和他断绝了关系。
颖颖也早结婚了,奇怪的是,这么个小城市,我从来没有偶遇过她,倒是遇到过小覃一次,她主动提到颖颖,一脸鄙夷地说和那个****绝交了,还骂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我不知道她俩发生了什么过节,她骂倦了,叹了口气拉着自己儿子走了。曾经的姑娘们都老了,看着她臃肿的背影,我很庆幸没有再遇到颖颖。但我还是遇到了。在沃尔玛超市买面包的时候见到的,栗色波浪卷,针织衫,黑色休闲裤,婚后少妇的标准打扮。她明显变胖了,却不至于走形,皮肤好像更白了,但不如之前有光泽。她提着红色的购物篮,在一堆面包之间游弋。墨西哥面包,鸡尾包,奶油夹心面包,四块五一大块,我们之前就爱吃这个当早餐。嗅着肉松和奶油的腥香,我在油乎乎的货架后面窥她,没有像电影里那样,突然出现一个男人或小孩笑着走上来牵她的手,她孤身一人——自然得像从来都是孤身一人——进行一周一次的大采购。她还是看到我了,笑着走上来跟我打招呼,那一刻我血液停止了流动,不知道脸上是什么表情。和她攀谈了几句,她问我最近在做什么,我说和博士一起做生意。她点点头,说还是做生意来钱快。
我们去商场顶层的一家港茶餐厅吃咖喱鸡肉饭,我们都爱的一家馆子,以前也经常来。她依然把土豆都挑给我,土豆热量很大,她从来不碰。她绘声绘色地描述年初隆重的婚礼,还反复地怪怨我没有去,那种隐藏在眉头微蹙下的哀怨让我觉得她也怀念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在新旧交接的大日子,旧我不出现,好像是一种要挟:你跑不掉,你还是我的风筝,看不见了腰上也有绳。
但这种心思是无谓的,俱往矣,我早就坦然了,今天阳光灿烂,以往丑陋无极的立交桥也显得壮美,汽车微蓝色的尾气也让人陶醉,能见度很好,能看到江对面的楼房,她是完完全全的过去式,我必须向前走。——正这么想着,她碰碰我胳膊:“我下个月就离婚,我都想好了”。问她怎么回事,她说那个老男人快死了。我点点头。匆匆吃了饭,不知道和她聊些什么,她东问西问得我也烦心,就告辞先走了,心中莫名其妙地生气。
博士办僵尸公园的想法很认真,我推不掉,就陪他到处看地方,市中心是不用想的,寸土寸金,城郊不错的位置都被工厂占据,好不容易在西南角上有个卡丁车俱乐部要转手,旁边一栋待拆的烂尾楼,邻着自来水厂,正好一个公园大小,租金不便宜,我劝博士不要租,这里很快就会废弃,筹建的地铁线经过这里,到时候几辆铲车直接把这夷为平地。博士戴着肮脏的头盔开了几圈卡丁车,那个老板大呼小叫地给他敬烟,说他是赛车天才,才上手就打破了俱乐部的单圈最快纪录。博士对这种虚伪的奉承很受用,和老板抽着烟商讨细节,不出两个钟头就定了合同。在他们订合同的时候,我在网上查到这里原来是一片墓地,我把博士拉到一旁,把手机给他看。他笑了,说他早就知道,这才叫天时地利人和。
他抵押了房车,开始了艰苦的改造,他自己做整体设计,看到他厚厚的改造图纸方案,我才知道整个主题公园早已经在他心里成形了,这么多年他一定在每个寂寞长夜里规划着这座公园的一草一木一僵尸。作为他最好的朋友和小股东,我辞了业务员工作,每天来这里监工。大门旁边有一栋卡丁车俱乐部的仓库,我按博士的意思让工人改装成两层,楼下做门房,楼上是办公室和休息室,那栋旧楼也整修了一番,装上门窗,空地上建了许多小型的水泥迷宫墙,想着以后僵尸在里面追得人四处躲避而又出不去,博士就开心得拍手。他将自己收藏的各种僵尸物品布置进去,角落里竖着各种可怖的僵尸模型,墙上涂满了血红色的图案,树梢上挂着人体器官模具,四处堆了些牛羊猪下水,老鼠成群,又招来猫头鹰、乌鸦,臭气熏天。博士都想好了一些小诡计,以后提供些奖品,比如手机笔记本电脑照相机一类的,藏在公园里,在地图上标出来,游客进去的时候领一张地图,撅着屁股去找,其实狗屁没有,或者只有我们的僵尸,游客永远也找不到,还只会被吓个半死。
整建还在进行中,我便着手策划开业宣传的事。博士很坚决地命令我不要做任何营销,他不需要宣传。我一再试图了解他在这件事上的想法,比如他想怎么赚钱,好,即便他只是想实现自己的一个梦想,赚钱是次要的,那总要维持运营吧?一年十几万的租金,还要偿还贷款,光利息就高得吓人。博士说肯定是要赚钱的,但他不要做庸俗的主题公园,这是全国独一家的僵尸公园,他想要人不请自来,而不想花冤枉钱给报纸、电视、网站、写字楼广告牌——没有这些五花八门的招数,连公园的大门都不必装修,就是个大铁栅栏,没有千奇百怪的海报、宣传单、团购网站的活动,统统不要。我一头雾水,我不知道他想怎么做。一次聊起来,他问:
“你觉得人们为什么看僵尸片?”
“新鲜刺激呗,现代人压力那么大……你不是?”
“我啊,我是真想生活在那个世界。你不想?”
我不大想,我之前吃了太多幻想的苦,早立意戒了。和博士打《生存之旅》、《生化危机》,还有《使命召唤》的僵尸模式,用机关枪来复枪激光枪砍刀棒球棒平底锅铁钩消防斧电吉他电锯汽油瓶煤气坛虐杀成群结队汹涌来袭的僵尸,看各种各样的僵尸恐怖片,就够了。真要血肉横飞手撕活人,我可受不了。至于博士,我相信他没撒谎,他硕博连读了电影学,硕士论文写的是林正英僵尸电影的东方文化内涵,博士论文写的是吸血鬼电影的西方文化内涵。僵尸对他来讲已不是电影中方存在的东西,僵尸是他从未谋面但神交久矣的朋友,他参加的僵尸粉丝俱乐部有自己的网站、章程、logo和群组,还有一套繁缛考究的入会仪式,逢着鬼节、万圣节就出来大聚会,他们聚会的地点都很偏僻,专找恐怖的地方,比如山上的乱坟岗,废弃的防空洞和医院。他办僵尸公园的事没有公布,只跟一个俱乐部里最好的朋友萨姆讲了,介绍我和他认识,还让他参与进来。
我带着一群工人布置公园的细节,楼下的水池要挖深,以后办起来,楼上做游戏,僵尸把人逼到绝境,必须从上面跳下来,我可不想游客摔成鸡蛋灌饼。那个萨姆三天两头来一次,强烈建议把那栋烂尾楼拆掉。他说这栋楼在西南角,风水上叫白虎含笑煞,大凶,还说什么“要见白虎含笑煞,其家棺材不离家”。博士很困扰,我是不信这些的,从经济的角度力劝博士不要拆,不然本来紧张的预算会整个崩溃。博士终于答应保留,他理解的角度很有趣,他对萨姆说:“不是我不信风水呵,是我这里要的就是这种范儿,白虎笑,青龙哭什么的,越晦气越带劲!”萨姆摊摊手:“这是你的园子,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咯。”
博士委托萨姆当工程师,和我一起负责公园改造的监工。我心里不大舒服,却也不好反驳。我和萨姆激烈讨论楼房内的构造,我主张不加任何改变,普普通通的公寓就好。萨姆强烈反对,连说“太平庸了”(他的口头禅)。他作为副导演参拍过几部恐怖片,他认为自己很懂恐怖片的套路——他是恐怖片天才萨姆·雷米的死忠粉丝——强烈建议要做许多假门,布置迷宫,每个房间的浴室都要装白色浴帘,可以考虑养些蟒蛇,楼道的墙上都用松油刷过,如果僵尸挤满了楼道,可以点一根火柴往墙上一丢,顿时就能熊熊大火(我突然想起和冯牧师的最后一次实验),最后再增加一处螺旋楼梯,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好看,更有戏剧性。我妥协了他的一些想法,他也同意了我的建议,在各个想不到的角落放些刀、打火机、手电筒、绳子一类的东西,危急关头以备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