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们都被吓住了,谁都没见过人的眼睛被刺穿是什么景象。我当时却非常恼怒,因为看到那个陷阱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而且还不知轻重,把人伤成那个样子。但那种情况下我也没法去做什么,只能抓紧救人,于是我们先想办法尽快联系到医院。救护车到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在一层的地面上躺了半个多小时。
“三个主谋和其他孩子也都吓哭了。当时我只知道这件事里一定有孩子王的份儿,但至于是否有其他人参与其中,我还无法确定。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才知道到底是哪三个人干出这件事,而且是在非常戏剧化的状况下得知的,后面我会再提到。
“那个孩子的眼睛没有保住。我忘不掉他父母在他病床前陪护的样子,他们那绝望的表情令我至今难忘。他的母亲直接哭得瘫倒在地,而爸爸紧锁眉头,那个孩子仅存的左眼则一直睁着,盯着天花板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好像只要一旦闭上,这只眼睛就也会被这该死的命运夺走一般。
“大人们把这件事当成新来的孩子自己不小心碰上的事故,但我知道事情不是这样,那个孩子也知道。而孩子王毫无悔罪之意,他假装事情与自己无关,既没有对大人说出真相,也不去向新来的孩子道歉。甚至在搞出这么一出事情之后,会在孩子们中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态。我看到他后感觉非常反胃,于是再也不和那群无法分辨善恶的孩子待在一起。甚至想去把事情和盘托出,可我没有证据,而且对谁说都已经没有用了。新来的孩子已经永远失去了右眼,这是既定事实,毫无可以挽回的余地。
“在那段时间里,我想到自己为了不招惹是非,结果让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心里实在是懊悔不已。我相信如果从一开头就去做些什么的话,这件事一定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作恶的人还在猖狂,而受伤的人连同全家一起痛苦。
“我非常懊恼,希望做点什么去补偿,补偿那个不该失去眼睛的人。但我又非常害怕,实在没有脸面去看望那个孩子,毕竟我该做的什么都没做。只在最初送他去医院的时候在他病房里待过,后来就完全没有勇气去看他了。
“后来,新来的孩子出院了。得到消息后我站在医院的门口等他,直到他的父母牵着他的手向门口走来。我看到他孤零零的左眼,那里面充满了被猎物戏弄后的猎人会有的光芒,那种如同会把一切都毁灭殆尽的黑洞一般的冷酷光芒。他看到我之后,对我点点头。我也对他点点头。对于后面可能会发生哪种类型的事情,我已经心里有数了,于是我在心里祝他好运。
“看到这个孩子之后我便释怀了。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的猎物是什么,而且他有捕到猎物的实力。当初我没能阻止孩子王他们,现在我也不会阻止新来的孩子去做任何事,不管这件事将会带来什么样的结局。或者说,我在心里期待着什么的发生。
“度过了漫长的两个月之后,新来的孩子果然出手了。有三个孩子突然失踪,其中包括那个孩子王。他们的父母报了警,大家对周围的工厂和山林搜查了一个遍,却一无所获。幸亏大家不知道孩子王之前对新来的孩子到底做了什么,所以那时候根本没人去怀疑只剩一只眼的孩子,整个地区折腾了三个月之后,搜索的事情就那么结束了。
“后来那个孩子又随着家长工作的变动离开了这里,故事好像就该这么结束了。但结果并非如此。我一直对他最终处理猎物的手段抱有兴趣,本来以为永远不会知道的,直到前些年我在地球上的一个角落里再度碰到他。
“那时候我去参加厂里组织的培训。我和同事们每天晚上都会去培训所在地附近的一家酒吧,真没想到时隔十多年会在那里看到他。
“那时他打扮利索,相比孩童时的纤细,他的面孔和身材已经变得成熟,虽然已经变了很多,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本来还在想是不是认错人了,直到看着他带一个黑色眼罩,遮挡着当年被恶意所带走的右眼。
“我坐过去,向他打声招呼。他转过头来,用左眼看着我,然后也笑着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哪,’他说道。‘是啊,的确好久不见了,’我如此回答道。然后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聊着这些年各自的生活。
“‘小时候,在你们那里猎到三只狼。’他在我们的寒暄中突然插入这句话。我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明白他有所指代,于是默不作声地听他讲下去。
“‘当时我在山上一边做着陷阱一边想着如何猎到狼。其实当时并不知道有几只狼,虽然有一只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但我打算先不去碰那只狼。在花了一个多月做好陷阱之后,又花了点时间才确认了另一只狼,然后稍加恐吓便套出一共有三只狼这一事实。’他顿了顿,把玩着手里的空杯子,然后接着说:‘陷阱是专门猎大型动物用的,需要挖得深。为了防止猎物逃走,里面会竖着很多条削尖的木条,而这样的陷阱我一共做了六个。地点选在平时绝对不会有人去的山林深处,如果我出面把狼引诱去一定会引起它们的疑心。为了增加猎狼成功的可能,我打算尽快行动,继续恐吓那只狼,让它把其他两只狼诱骗出来,带到陷阱那里。那两只狼也大意了,根本没想到自己会遇到那等事情。就像我一样。’
“他不再说话,我们又点了加冰的威士忌。酒吧里弥漫着雪茄的气味和人声的喧哗,但我们两人的思绪不在酒吧里面,而在那座山上的什么地方。那里坐落着六个陷阱,并将三只狼一网打尽。阴暗的山谷里不会有任何阳光照到它们的尸体上,它们除了在那里静静腐烂之外,根本没有其他选择可言。
“‘一只狼掉进其中一个之后,另外两只惊惶失措,也一起掉进另外一个陷阱之中。’过了一段长长的时间,他又缓缓说道:‘两只狼直接毙命,而那只我一开始就确认的狼却一息尚存。木条插进它的肺、下腹和右腿中,总之没有一处直接要它的命。它睁着充满恐惧的双眼看着我,而我只能用一只眼睛盯着它。我趁着它还尚能感受恐惧,将之前用草皮掩盖好的旁边的土堆一点一点填进那个陷阱之中,我慢慢将土覆盖到它的身上,很快我就看不到它的轮廓。然后我连夜把这六个陷阱都重新埋好,上面覆盖着之前整个铲起的草皮,这样,那三只狼就彻底葬身在那座山上了。’
“其实,我也差不多猜到结局会是这样了,这回只是从他口中再次确认一遍而已。听到之后,我也算长舒一口气。招惹了猎人的猎物恐怕只有这么一种结局,不管它们再后悔再害怕也无济于事。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运转的,当它们将恶意毫无节制地释放时,就该想到自己会迎来这么个结局。
“‘我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活得充实。在挖那六个陷阱时,我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充实的人。考虑猎物可能逃跑的线路,以及如何保证在它们落入陷阱中带给它们无法挣脱的重伤,那时我一直感受着自己是在活着这个事实。而落入这个陷阱中的猎物则必须死去,这对我而言是毫无疑问的事情。相对于死去,我必将是活着的。到现在我也很珍视自己的生命,而那次猎狼的经历则给了我永远面对恶意的勇气。如果他人的恶意胆敢肆意践踏我的人生,我必将还以最狠毒的报复,这是毫无回旋余地的事情。’我们分别之前,他对我说了这么一段话。从那次分别直到现在,我也再没见过他。但他是我这辈子所见过的最棒的猎人,我很尊敬他。
“到了这里,我的故事就全部讲完了。对于这个故事,你感觉如何?”所罗门用低沉的嗓音问道。
“很难做出准确的描述。虽然与这两个星球上的道德观有些抵触,但总感觉那个孩子做的事情是正确的。”我对着所罗门点点头。
“噢?哈哈,很高兴你有这种见解。”所罗门脸上终于露出笑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不管谁被无缘无故地弄瞎眼睛,都应该用自己的实力和诚意施以严苛的报复,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实。”
“嗯,也许的确如此。”我一边品着杯中的酒,然后对他说道:“我觉得评价这种事情时首先要把自己放到那个被无端伤害的人的处境上,不然简直是为虎作伥。”
“我想,如果是别人的话会对这种故事很有抗拒感。他们可能会认为那个孩子的行为有些极端。但你和我都不这么想,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你的想法会和别人很不一样。”所罗门也对我点点头:“大概也因为这样,我能感觉到这个故事希望自己可以被告知给你。谢谢你聆听我的赘言。”
“别客气,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所以应该是我来道谢。”我点点头。
和所罗门分别后,已经是晚饭的时间。自己在家里简单吃了点蔬菜沙拉和香肠,休息一会儿便出门来到运动场。
在我晚上跑步的过程中,这个故事不断发挥出某种威力。我感觉到这个故事在试图向我传达什么东西,这种东西暗藏在故事的最深处,我便不断思考,不断挖掘。我保持着适度的步速,而本来放空的大脑被这个故事不停闯入,简直要生根发芽般牢牢占据着大脑的一角。
之所以这个故事会发挥出这等威力,一定与我现在的境遇有关。这个故事中蕴含的某种东西会成为非常重要的存在,心里隐约有这种感觉。只是我还是没有理顺事情中的某种关联,所以总体上感觉依旧是一筹莫展。
当意识到自己的无能时,身体就会感知到心里的痛苦,然后向大脑发出信号。只是这几天已经不像初遇问题时那样,心里不再充满焦躁与不安,因为我已经充分理解整个事端会酿成怎样的后果。实际上,我现在已经被狠狠灌下这等后果所酿的苦酒。我承担了后果,而且还撑住了,接下来我要逐渐减轻这种事情对我的伤害,或者说,必须要纠正这里面蕴含的谬误。
虽说一筹莫展,但是心里隐隐约约猜到谬误究竟存在于什么地方,以及解决它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当然,感觉只是感觉而已,这还不是我来准备反击的发令枪声。我认为还要等着什么事情的发生,比如今天所罗门向我讲的故事,这里面就包含着某种东西。我不能准确把握这个故事将在我的境况中发挥出什么作用,但被摔碎的瓷器中包含着这么一小块碎片,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同时,我还在等待另外一件事情的发生。这种预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但当它发生的时候,我猜自己心里一定会非常清楚。
那么,只好让我的心态平复,静待变化。这是此时此刻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为了接下来能够成功,也是我必须做到的事情。
此时此刻,静待变化,便是我此生最大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