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唐少侠与杨小姐(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27478100000002

第2章

在这片沙漠的更深处,差不多就是东北边那片柏树林延伸开去的方向,有一个叫做无生谷的地方。那里生活着一个老道士,他有很严重的谢顶,当他打坐的时候,人人都以为他是一个和尚。在无生谷,方圆几百里只有那老道士住的道观,所以很显眼,第一次路过的这沙漠的人都会到那里歇脚。他们见了那道士,就会说:秃驴,在你这破庙住一晚上如何?那老道士此时不会回答,直到那问问题的人发现他不是和尚而是道士,他才会缓缓起身,将那人引入一间房子,并且准备好斋饭和井水。

呵呵,这果然是一个有趣的人,我能想象当时的情景,那老道士一定鼻子都气歪了吧。杨夏欣打断了唐尧的讲述,插嘴问道。

不,那老道士不会有什么反应,据说他从来就没有什么表情,当然,只是据说。

哦,原来你也是听别人说的啊,我还以为你和那老道士很熟呢。

没人和那个老道士很熟,因为几乎所有人见了他第一面,就会被他杀死。他给客人准备好斋饭和井水,到了晚上再杀死他们,拿了他们的钱财和衣服,吃了他们的肉。我也和那老道士不熟,也只和他见过一面,唯一的不同就是我杀了他。

原来这是一个恐怖故事,不是一个有趣的故事,早知道我不听了。杨夏欣皱起了眉头,不满地说道。

恐怖的故事也可以有趣啊,说不定你的过去也是一个恐怖的故事,你不是还是想知道么。

如果我的过去也是一个恐怖的故事,那我宁愿不知道。

从那个晚上开始,唐尧就背负起了一个奇怪的使命——寻找杨夏欣不能是恐怖的过去。这个使命的奇怪当然是不言而喻的,哪怕诉诸唯心主义的一元论也不能稍微消减,所幸的是唐尧不具备足够的哲学素养,他暗地里觉得是有些奇怪,但很快还是接受了。

事实上,当时的那个年岁也本就没有“哲学”这个概念,唐尧、杨夏欣、这片沙漠以及整个故事,都呈现出一种蒙昧的图景。

如果有一个从维多利亚时代远涉而来的画家,他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妄图仅凭色彩的技艺描绘一下这个图景,那么势必是这样子的:那个晚上,月亮是红的……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它代表了预言的含义;晚风把灌木都吹干,所以露出了玫瑰花,花也是红的。与此同时,马是红的,因为它热。通红的马肚子下躺着的唐尧穿着一身红衣,这是从杨夏欣那里借来的,而他自己的衣服被杨夏欣改成了墩布。鉴于自己的这身装扮,唐尧的脸于是也是红的。

但倘若这幅画成形,观者或许会质疑画家的水准,因为看起来他只用携带一种颜料,这既对不起他的远道而来,也对不起他那个一无所有的时代。

其实不是这样。

月亮的红是淡淡的粉色调,这需要严肃的把握,如果粉色太淡了就会流露出暧昧的味道,这与整个情调不符。玫瑰花的红当然是最纯粹的红,画家会告诉你,那就是红这个概念的准确外延。马肚子是腊红腊红的,因为沙漠的风沙大,这很容易理解。而唐尧脸上的红,由于他本身生得黑的缘故,远远看起来红得发紫。

杨夏欣这时候从屋子里出来,远远看见唐尧发紫的脸,“呀”了一声,飞奔到唐尧身前。

你怎么了?

唐尧没有回答,直勾勾地盯着杨夏欣。

杨夏欣将唐尧翻过来,发现他的右肩背后插着一支飞镖,没入一寸有余。

不要动!唐尧咬着牙艰难地说。这飞镖上淬有剧毒,见血封喉,小心划伤手。

但你还没有死。杨夏欣质疑道。

没见我在憋气么?

杨夏欣却没管这么多,“噗”的一下把飞镖拔了出来。

啊!唐尧出了一口气,立刻跳将起来,大叫道,快扔掉,危险!

告诉唐尧十天后我来取他狗命。杨夏欣指着飞镖上刻的一行字,念道。

唐尧一把抢过飞镖,打量了起来。

并没有毒。唐尧最后下了结论。

这是你的仇人吧。

嗯。他估计看到我穿你的衣服,把我当成了你,才没有用有毒的飞镖。

你的仇人好多啊,你真是一个危险的人。

但这个仅仅是一个误会。

是么?为什么?

这就说来话长了,你想听么?

这是不是一个恐怖的故事?

唐尧没有立刻回答,他显然陷入了一些回忆里。但回忆没持续多久,他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绝对不是一个恐怖的故事,这次我给你保证,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哈哈哈,太有趣了。唐尧边说边笑,简直有些停不下来。

那你赶紧讲一讲。杨夏欣被唐尧突如其来的欢乐感染,双眼闪烁起了好奇的光。

哈哈哈,这实在太有趣了,但首先要从我的师父讲起。

你还有师父?杨夏欣诧异道。

是的,从我记事起,我师父就陪在我身边。

那你有没有父母?

嗯……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没有吧,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们。

啊,在这里真应该热情地歌颂唐尧的经验主义倾向。倘若后世的形而上学者有唐尧如此彻底的观念,大部分的人类学问题早就迎刃而解了。但唐尧的这种观念不是天生的,他的师父在世时,就经常教育唐尧:在沙漠里生存,你不要相信任何人说的话,甚至自己看到的也不能完全相信。那么我该相信什么呢?唐尧问。相信自己的判断。师父说。

可惜,唐尧的师父自己知行不一。他在世的时候,把一切都给唐尧安排好,不允许唐尧有一点出格。如果唐尧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他早就欺师灭祖啦!更何况,那时候唐尧恰逢青春期,叛逆不可阻挡。所以,唐尧就成了一个别人说什么他信什么,他眼见了的事儿就再不会怀疑的彻头彻尾的经验论者。

但唐尧不会意识到他的哲学倾向,因为他师父连识字都没怎么教他,一直到现在唐尧还总是写错别字,遑论哲学。这就告诉我们,教育是一门乏力的学科,你这么教了,他可能完全不会,但你不这么教,他就肯定不会。可是谁又能想到,师父临终前的那句“要等到一件大事情发生你才能离开”却被唐尧记住了,并且矢志不渝的执行。或许他师父恰是摸清楚了唐尧的脾气秉性,故意说个反话,其实是想要唐尧早早离开这片沙漠也说不定。这实在太乏力了。

我的师父没教我认字,这是你要记住的第一点。唐尧对杨夏欣讲起了他师父的故事。

我的师父姓孙,讳超逡,是我之前这片沙漠最响当当的狠角色。他身高七尺,体宽七尺,奔跑在沙漠中时,远远看去,仿佛白蚁群在肆虐。鉴于他的做派,这片沙漠里的人称呼他“孙行者”。

等一等。杨夏欣打断了唐尧的叙述,你是说,你的师父叫孙行者,而你姓唐?

是这样的啊。

哦……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一些不对。

是吗?但是我们能不能先搁置不论,我正讲在兴头上呐。

好吧,不过这事我的确觉得不对劲,你今后要经常提醒我,或许对我回忆起我的过去有帮助。

唐尧点点头,继续讲起了故事。

从小我的师父就带着我东奔西跑,结交各界同好,屠戮四方,在这过程中我和我师父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我和我的师父感情很好,这是你要记住的第二点。并且,我的师父不能带着一个废物到处杀人,而且他也需要一个帮手,所以我的师父就教我武功,他把他的毕生绝学都教给了我,让我也成了一个响当当的狠角色。我的师父教了我一身武功,这是你要记住的第三点。我师父没教我认字、我和我师父感情深厚、我武功高强,这三点,直接造成了这场误会的发生。

说完这些,唐尧停下来看着杨夏欣,希望能获得她的理解。

你说完了吗?杨夏欣好奇道,但我还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唐尧叹了一口气,好吧,我本以为说了这些,你就算不认为这是一场误会,至少会感到这全是我师父的责任。看来我需要再说详细一点。

十年前的一天,我师父死了。他死的很突然,绝不是自然死亡,他是被人谋杀的。由于我和我师父感情深厚的缘故,我要给他报仇,这你可以理解吧。

杨夏欣点了点头。

然后我听说是翟家堡的刺客杀了我师父,所以我跋涉千里到了翟家堡,冲进寨子里,杀了全寨的人。我武艺高强,是一个狠角色,我有能力杀了全寨的人,这你可以理解吧。

杨夏欣皱了皱眉头,但还是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但是当我出了寨子,抬头看时,才发现那不是翟家堡,而是崔家堡。等我发现了这点,崔家最后一个女子从外边回来,发现我荡平了她家,所以我就成了她的仇人,她追杀我十年,几万里路,我走哪里她跟哪里。但你要知道,这一切只是因为我师父没教我识字,我犯一些这样的错误也是难免的。这你可以理解吧?

杨夏欣这回没有点头,而是瞪大了眼睛。

唐尧以为杨夏欣没有把握住这个故事的精髓,于是提示道:你瞧,我不太认字,把崔字认成了翟字,结果灭了一个寨子。这么惨烈的一件事情,全是因为我不太认字造成的,这难道不有趣吗?哈哈哈哈,简直太有趣了。

唐尧正笑着,一旁的老马突然开始排粪。由于最近它的伙食不错,排出来的粪都是顺畅的瀑布状。唐尧从来没见过老马屙稀,这一场景使喜剧色彩更加浓郁。唐尧笑得就更加猛烈了。

但杨夏欣还是没有反应,唐尧笑了一会,渐渐觉得不好意思,停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这也是一个恐怖的故事吗?

杨夏欣撅起了嘴,正襟危坐向唐尧道:这虽然不是一个恐怖的故事,从你的角度来看,倒也挺有意思,但你有没有想过,对于那个崔姓女子,你杀了她的全家。这是一个令人难过的故事。

唐尧愣了一会儿,说道:你说得对。然后他起身向老马走去。

你干什么去?杨夏欣问。

我要把粪便收拾干净,不然一会儿这畜生又要叫唤了。

其实唐尧这时候是不敢面对杨夏欣的进一步追问。他之前没意识到这个故事还能从那崔姓姑娘的角度去看,这么简单的问题他都没意识到,实在有些丢人。

在收拾马粪的时候,唐尧想,杨夏欣说的很对,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该让人家射我一镖呢?

事实上,这个在唐尧看起来有趣、令杨夏欣感到难过、对于那崔姓姑娘来说是个悲剧的故事,唐尧和杨夏欣的理解都有些偏差。首先杨夏欣的审美趣味出了问题,这个故事如此荒诞,充满了戏剧的张力,简直是一切剧本的理想型,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它都是有趣至极的。其次唐尧的叙述方式不当,他只关注了内在的逻辑,把细节一一忽略,使原本充实的剧情黯然失色。或许只有那个崔姓姑娘,在她看来这个故事才是丰富多彩的。所以我们有必要重新阐述一下这个故事,尤其是当唐尧决定让她射上一镖,当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时,宿命感就不可避免的降临了。

十年前的那一天,烈日当头,唐尧缓缓地从寨子里走出,这时距离他冲进这个宅子,过去了两个时辰。在唐尧冲进寨子之前,他难以克制自己的激动之情,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单独行动,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他充满期待。彼时彼刻,唐尧的脑子里想的当然不是止戈为武、心战为上之类的谋略,他想的是他师父教他的迅速置人死地的阴损招数,所以当他风风火火地冲进寨子,打眼一瞧匾额,把“崔”认成了“翟”,也就不足为奇。

崔家堡是远近闻名的土匪窝,里面养了一大批刺客,这些刺客各个命案在身,所以也常有各色人等到这里寻仇。当他们看到唐尧冲进来时,习惯性都认为是冲自己来的。唐尧那时候热血澎湃,见人就动手,对于进行抵抗的一律格杀勿论。而寨子里不管男女老少都颇具武功,所以一个早上的光景,寨子里的人就死了个精光。

唐尧起初还是很满意这一过程的,他盘算着,师父教的武术的确顶用,他唐尧看起来要称霸一方了。转而他才困惑起来,“就是不知道孙超逡这老不死的怎么能被这些人暗算了呢?”

这困惑当然没持续多久,当他出了寨子,再一次看到匾额上的字时,他就明白了。

那个时候烈日当头——这前文已有提及——唐尧抬头看着匾额,以为是阳光晃晕了他的眼。于是他驻足在寨门口很久,直到察觉身后有些异样。

一个女子站在距离唐尧百步远的地方,吃惊地看着这一切。是的,她就是那个崔家最后的血脉,名叫崔锦鱼,今天早上出发去镇上赶庙会,此时刚刚回家。

唐尧心说不妙,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他第一次单独行动,社会阅历明显不足。

就这样,两人面对面站了很久,而且谁也没开口。这种无语的尴尬实属必然,对于崔锦鱼来说,你杀了我全家,咱俩还有啥好说的呢?对于唐尧来说,他犯了一个低级失误,说出来有损名誉。

由此可见,唐尧对于杀没杀人毫无愧疚,他只关心为什么杀了人。这样说来,唐尧又是一个动机论者。一来二去,唐尧这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就被完整的刻画了,一个持动机论的经验主义者。如果他没有从事杀人这个行当,好好读书或能成为知名的状师;兴许也能考取功名,混个县令当当造福一方百姓。

当然,现在这些美好的期许都不能缓解紧张的气氛,还要靠唐尧自己。

于是唐尧假装看了看天,道了声:时间不早了!跨上马背,疾驰而去。

这事发生在十年前,老马还是名动大漠的名驹,日行千里。但唐尧才十八岁,涉世未深,他喊得那句“时间不早了”充分显示了这一点。其实唐尧当时的最佳选择是杀了崔锦鱼,也就没有后来的麻烦事了。可是唐尧跑了,这就很糟糕。众所周知,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唐尧第一次见崔锦鱼没有杀她,后来也就越来越不好意思杀她。从此就有了崔氏亡命女万里追凶的大漠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