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再回来看他,唐尧也十年没去了,这就是人情冷暖。倪老爷子过了自己最好的年华,他不再是那个赫赫威名的大漠行者了,如今他只能靠想象力远行,连他要找唐尧的消息都是辗转被李依繁得知转告唐尧的。
如今唐尧听闻倪老爷子要找他,觉得肯定没好事。以倪老爷子目前的境遇,很有可能是找他唐尧借钱。但他唐尧现在也没钱,到时候去了,师徒两代人大眼瞪小眼,感慨世态炎凉,想到这场景唐尧就不寒而栗。
但唐尧又不能不去找倪老爷子,早上在酒馆里他的表现太潇洒,一上午的功夫,镇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倪老爷子在找他。
人们见了唐尧,都这么问:“嘿,唐尧,你怎么还不去找倪老爷子啊?难不成还等倪老爷子‘跑’来找你啊?”这是赤裸裸的讥讽,但唐尧毫无办法,虽说他武功高强,却总不能见个不顺眼的就把人家灭了。这已经不是他师父和倪老爷子当年的那个沙漠了,现如今这沙漠讲秩序。
于是唐尧只能说:“太热了,我等天凉点再出发。”简直是放屁!大漠里一年四季都这温度,晚上不起风更热,哪里来的“天凉点”。
可唐尧没意识到自己说的不着边儿,倒是听这话的人们,心里暗暗觉得,唐尧这是不想去了,他上午还对李依繁带来的消息给予由衷的赞许,下午就置若罔闻,如此出尔反尔,实乃大漠一哥之典范。
后来,天色暗了下来,果然没有起风,于是天气还是热的令人难以忍受。唐尧在镇子外打转,他忘记了自己把老马拴在了哪里。他一个人围着镇子找了两圈,这时候的天是纯黑色的,有一层云把一天的星斗都遮蔽起来,只留下半个月亮时而透过缝隙扫视一下沙漠,沙漠安静并且沉默。
紧接着唐尧找到了老马,它挣脱了绳索混在一群母马中。但这并不是一个发情的好季节,它们只进行了一些老套的面面相觑。
气氛是压抑的,老马看到唐尧走来,叹了一口气,任由唐尧把它牵走,忍受着一路被唐尧指责它浪荡。
唐尧牵着老马出了镇子,他们向南边走去。南边是倪老爷子破落庄园的方向,唐尧最终还是决定要去一趟那里,虽然天气并没凉下来。
虽然天气并没凉下来,但这里有一个艺术化了的场景。包括这季节、气氛以及唐尧的心情,他们融为一体,带给唐尧一种超验的体验,让唐尧觉得寒冷萧瑟。
唐尧牵着老马向倪老爷子的庄园走去,这一路上他一直在回忆孙超逡和倪老爷子的故事。
其实唐尧并不喜欢回忆,而且一直拒绝去回忆,因为回忆于事无补,还徒增烦恼。唐尧检点平生,发觉自己失败透顶。虽然他身负绝世武功,但什么事都做不成。他师父死后,给唐尧留下了两个问题。第一是报仇的问题,迄今他也没有头绪;第二是一件大事的问题,他进行了一番尝试,却总不令人满意。与此同时,在他解决给师父报仇的问题时,他还犯下了一个错误,导致又产生了一个让崔锦鱼杀他报仇的问题,这问题也困扰他十年了。
月光从云层了钻了出来,照亮了昏暗的栈道,唐尧远远瞧见前方的路标,他此时已经走了两天两夜。
离倪老爷子家还有一半的路程,可能是见了月光的关系,唐尧的心情又好了起来。他想到去拜访完倪老爷子,回来就能被崔锦鱼杀了报仇,这样总算解决掉一个问题,说起来他倒也不是一事无成。想到这里,唐尧快马加鞭,打了一下老马的屁股。老马瞪了唐尧一眼,于是唐尧加快了脚步。
唐尧回忆孙超逡和倪钧的故事,是从二人方才来到这片沙漠开始的。当年二人都才二十出头,而唐尧还没出生,所以这段回忆来自于孙超逡在世时的讲述。孙超逡告诉唐尧,他和倪钧是同门师兄弟,他们来到沙漠后,凭借凶悍的作风,很快在这片沙漠创出了名声,成了数一数二的人物。孙超逡是这么说的,但唐尧一直心存疑虑,因为孙超逡和倪钧的功夫并非一个路数,孙超逡的招数阴损,而倪钧的招数狠劲十足。唐尧一直觉得,两人不过是在某年某月相逢于某处,聊得投机就顺道结拜了。为了在沙漠里好闯荡,就宣称自己有那么一个共同的师父,让仇人投鼠忌器。但其实他唐尧并没有这么一个真的存在的祖师爷。唐尧产生这种怀疑是有道理的,因为在这片沙漠生存,的确需要一些阴谋论的支持。孙超逡和倪钧两人已够凶悍,可他们还有一个师父,天知道他们师父是不是更厉害。他唐尧就没有这种优势,虽然贵为大漠一哥,但他没什么秘密可言,人们对他的忌惮也就少了一大半。所以在这沙漠里遭遇冷嘲热讽,唐尧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忍气吞声。这让唐尧觉得生存压力巨大。
当然,回忆里也有唐尧自己经历过的故事。那时候唐尧已经十岁,正值他师父和倪老爷子的全盛时期,两人被称为大漠行者,无所不能。其实以两人的本事来说,完全可以找个繁华的地界去闹腾,但两人自从来到沙漠,十几年就扎根在了这里。他们仿佛在寻找什么,又好像是漫无目的的。只有唐尧确信两人来此一定有其原因,可惜这个秘密他师父到死都没告诉他,只留下那句“要等到一件大事情发生,你才能离开。”这句话如同唐尧的那句“把我送到开石谷张淮雨张神医那里,我还有救”一样,被孙超逡藏到肚子里,是唐尧摇出来的。
现在唐尧在前往倪老爷子庄园的路上,他想到了这个秘密。突然地意识到,倪老爷子或许知道这秘密到底是什么秘密,这“大事情”究竟是个什么事情。两人并称大漠行者,又是所谓的同门师兄弟,如果孙超逡知道什么,却二十几年都隐瞒着倪钧,显然对不起手足之情,哪怕两人也许只是拜把子的交情。
“妈的!”唐尧一拍大腿,悔恨不已。这么简单的问题,十年了他才想明白,这丢人的事儿幸亏还没别人知道。
倪老爷子的庄园矗立在一座高原之上,十里之外就能清晰地瞧见。这座庄园宏伟气派,而且很有历史。当年倪老爷子路过高原,瞧上了这片风水宝地,一心要在这里安家落户,可他请来的建筑师没一个愿意接手这项目,他们认为沙漠里风沙本来就大,高原上更尤甚之,不消十载的光景再精巧的构造也会被侵蚀的不成样子,所以不是百年大计。那个年代的建筑学家是很有操守的,说不建就不建,于是纷纷丢了自己的小命。直到倪老爷子请来了那个后来号称沙漠第一尺的建筑师刘斯密,才终于让这庄园落成。
传说中,倪老爷子和刘斯密第一次会面是这样一个场景。
那时刘斯密人称“沙漠怪尺”,“第一”的名号还没闯出来。他留洋归来,满腹西洋建筑学之经纶,专干别人不敢干的工程。倪老爷子恭维了一下西洋建筑学的创意与灵感,又称赞刘斯密名字起得好,谐“心思缜密”之音,然后拿出被他杀了的建筑师的名单,问刘斯密对于这份名单中各位艺术家的艺术修养有何见地。
刘斯密瞟了一眼那些名字,不屑道,这些都是庸人耳,见识短浅,不足一提。
倪老爷子自然很高兴,便说出了自己想在高原上建一个庄园的想法。
刘斯密听了倪老爷子的想法,惊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他正想拿建筑学理论讽刺一下倪老爷子“狗屁不通”,却突然想起了那份名单,细细一思量,才发觉那名单上的诸人最近几个月都了无音讯,于是恍然大悟。他哈哈大笑道:您可知亚历山大灯塔和巴比伦的空中花园,这两个建筑一个建在大海里,一个建在空中,都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建在海里和建在空中尚且无妨,何况区区一个高原。
倪老爷子大喜,冲到刘斯密面前,握着他的手道,倘若此庄园落成,必有重谢。
当年倪老爷子和刘斯密都是三十多岁,一个才从西洋留学归来,急于创出自己的名声,一个正事业有成,想要安家置业。所以这庄园不到一年就完工,倪老爷子找了一块大石碑,正面刻着“倪庄”两个隶书大字,背面刻着倪老爷子自己写的碑文,文曰:年月日,拜“沙漠第一尺”刘君斯密,承天地灵造,仰风雨谐平,剧营墅于边漠,起楼馆而引明,离山节以相樘,抗浮柱之梧行。大匠巧如天人兮,阁道因之而飞升;主人察而伯乐兮,百代因之而令名……倪钧三叩以鉴日月祖宗。
这碑文写得太赤裸裸,之后刘斯密“沙漠第一尺”的名号就被叫开了。这就是倪老爷子送给刘斯密的重谢,恰好也是刘斯密最想要的,两人各取所需,真乃建筑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其实说起来,倪老爷子并非不知道沙漠里的建筑应建在低洼之处以避风沙这个道理,但他那时候年轻,年轻人就喜欢标新立异,一如大部分愣头青妄图挑战这沙漠的生存法则一样。先前的建筑师们不了解倪老爷子的真实意图,以为倪老爷子是个白痴,所以自己要坚持真理,殊不知倪老爷子要的就是挑战这真理。历史上因言获罪之人也大都是犯了这种认识论错误。
刘斯密显然就聪明得多,他从此之后声誉日隆,前程似锦。直到一次有个大财主请他修建地下墓穴,他也是哈哈大笑,讲了个“世界七大奇迹”的故事。等到墓穴快竣工的时候,由于沙漠里土质松软,经不起屡次被同行参观,发生了坍塌,他自己包括当时大部分有名的建筑师都被埋到了里面,才算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从此之后,大漠里再没有建筑学家,因为后来的人觉得这行当横竖都是个死;但对于刘斯密这末代工程师来说,在自己巅峰时期修建了个墓穴,然后率领全体同行一起住了进去,这样的传奇经历,倒也不孚“沙漠第一尺”的名号。
但“倪庄”却是还在的,自从庄园落成,倪老爷子每天就得组织全庄园男女老少出门铲沙开路,美其名曰“晨练”。一百来号人从太阳初升干到日上三竿,煞是热闹,一度也成了这大漠闻名遐迩的人文景观。
当然,这是十年前。现今的庄园,因为再没人打理,被黄沙埋了大半,房屋千疮百孔,连“倪庄”俩字也被磨成了“兒庄”。仍旧也算人文景观,可谓之遗迹。
唐尧来到庄园门前时,是个大清早。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满地的沙子欢呼雀跃,庄园仿佛在大漠上飘来飘去。唐尧徘徊在庄园门前,被沧海桑田的变化所震撼,触景生情,导致自己陷入到了一种怅然的心境里。此时的倪庄起到了一个意向性表达的作用,但唐尧艺术造诣不够,无法异化这类情感,最终让这情感根深蒂固,影响到了他对现实状况的判断。
这就是说,唐尧这次来见倪老爷子,无论他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会揉捏到他怅然中。这对于倪老爷子来说当然是不公平的。
在倪老爷子看来,当天唐尧突然造访,是这么一个故事:
破晓时分,他才从床上爬起来,一推开门就看到唐尧站在院子里。故人下榻,他自是十分高兴,于是下厨做了几个拿手菜,和唐尧把酒言欢。席间,唐尧追问起十年前的那场变故。那件事发生了十年了,这十年来倪老爷子日夜都在润色这个故事的情节,总算今日有人问起。他便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整个过程,塑造了一个超脱的自己和一个食古不化的孙超逡两个角色,讲到高潮处,他还分析了致他伤残并杀死孙超逡的那个凶手的心理,这点是他之前没有想过的,属于灵感的迸发。入夜后,唐尧执意要走,他百般挽留,直到唐尧道出了“和一女人有约”这一实情,他心想“吾儿类我也”,便乐呵呵送唐尧出了门。
可在唐尧看来,当天所发生的,却是另外一个故事:
那天唐尧一进庄园,很快就确定了倪老爷子住在哪个房间里。
因为整个庄园只有一间屋子没被黄沙占领,就是庄园的灶房。灶房建在下风头,这点是符合建筑学要求的。唐尧想,倪老爷子得庆幸自己当年没有一鼓作气把厨房改到上风头建,否则一到做饭的时候,又得全家动员扇走油烟,以避免整个园子弥漫满夹杂着沙砾的猪油味;这还好说,毕竟得势的时候吆喝个把人与自己一同干蠢事也招人欢喜。关键在于如果那样,现在的倪老爷子就连个落脚处都没了,唐尧一进庄园,只能瞧见一地的沙包,他得挖一个整天才能将倪老爷子挖出来,耽误了晨练和就餐,对身体不好。
但唐尧没有贸然推门就进去,因为他想起倪老爷子这****过去夜夜笙歌,第二天常是睡到晌午时分。正在踟蹰间,灶房的门却被推开了——倪老爷子竟起了个大早。
唐尧立刻就意识到,倪老爷子如今需要时常关注自己有没有被沙子埋了,所以连睡懒觉的习惯都改了。这真是英雄末路。
然后倪老爷子把唐尧请进屋子,做了几道菜。唐尧瞅着倪老爷子做菜的手艺,想起了过去他驰骋沙场的样子。那时候倪老爷子杀人宛如砍瓜切菜,如今却只能真的砍瓜切菜。这真是世事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