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端着碗来到外堂,却发现门边上的桌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围坐了四个人。陆离边走边打量这四个人,只见桌子上首坐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头裹一方深青色的四带巾,额头正中深深的皱纹仿佛把两条眉毛连在了一起。他嘴唇上蓄了两道极漂亮的胡子,脖子上围了一件胭脂色的披风,身上套的是黛青色的小袖圆领襕衫,衫子下面依稀露出一双黑色的长靴。他忽然抬眼与陆离对视了一眼,目光冷峻得慑人。另外三个是年轻的后生,戴着黑色曲翅幞头,裹着枣红色的披风,下穿长靴,各自面前都摆了一把带鞘的雁翎刀,看打扮显然是官府的差役。这四人坐的桌子正好堵在门口,恰与之前那六人占据的两桌形成鼎足之势。
“掌柜的。”一个嘴角有一道长疤的差役开口了。
“客官您吩咐。”孙守业先将面碗搁到姓顾的汉子面前的桌上,然后一溜儿小跑到了门口那张桌子旁边。
“这位是秦爷,这位是张爷,这位是李爷,小爷我姓孟。我们都是刑部派下来办案的差官,这天黑雨大,老天爷留客,叫我们在你店里歇歇脚,你且去给我们收拾几间上房。”
陆离一听,心想要坏事,急忙也奔了过去道:“各位差官容禀,诸位光降敝店原是我们的荣幸,可着今儿巧了,咱们店小客多,真真的都住满了,前头这几位爷都挤到柴房里去了,实在不敢委屈各位差官。出了小店,望镇里边走,不到一里地,还有一间福顺客栈,房间又多又宽敞,何必挤在小店活遭罪不是。”
那姓孟的差官瞅了瞅姓秦的差官,见姓秦的低着头自顾自地剥花生不言语,于是又撇着头说道:“这住店的事儿等会再说,爷们儿如今饿得不行,你去端几碗汤面来我们充充饥。”
“行,我这就给您几位现做去。”陆离转身要走,却被孟差官一把捏住手腕。
“不必麻烦,对面不就有现成的嘛。出门在外,一不能挑拣二不能讲究,我倒也不嫌脏,你去端过来就成。”说完顺势把陆离往对面桌子一搡。亏了他使的劲儿不大,陆离只是刚好撞在姓顾的跟前那张桌子的边儿上,没受什么伤,却把孙守业吓得心疼不已,马上跑过去把她搀住,而原本围在苏仲那边的人纷纷把目光转移了过来。
这是要挑事儿。
姓顾的手下那五个人相视一眼,停下筷子,都等着姓顾的发话。姓顾的也不吃面,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品着。
陆离心里砰砰乱跳:怎么办?若是依言把面都端过去,那今晚上究竟能药倒哪一拨人,可就说不准了。搞不好这天大的父仇不但报不了,自己一家的性命没准也要白白地搭进去。
怎么办!
吱——啪——嘭!
那孟差官从旁边桌子勾过来一张长凳,望陆离踢了过去——长凳划过地面时发出刺耳的呼啸声,仿佛一条饥饿已久的毒蛇龇着毒牙直扑过来。姓顾的也不看那凳子,径直伸出左脚往那凳子一头踩了一脚,只见那长凳立刻飞起老高,在空中漂亮地画了几个圈,然后砸在后面的墙上,只砸的墙灰扑扑簌簌往下剥落。原本在周围的苏仲等看客纷纷往屋外避走,扒在门口观望,堂内只剩下三桌人和陆离一家。那姓李的和姓张的两位差官起身走到门口驱散众人,把门合上,又上了门闩,显然不打算让屋里的人走脱一个。二人完事回身过来,仍回原位坐了。
“小娘子长得倒是俊俏,可惜了耳朵不大灵光。我叫你把——面端——过——来——。”那姓孟的一字一句拉长了声音。
“不必为难店家,差官既然要这几碗汤面,小民不敢不成全。”姓顾的站起身来,把陆离拉过一旁,一掌把整个桌子拍得冲那四位差官平移过去!孟差官见势不妙,让过一旁,伸手在桌弦上一托,那桌子立刻拔地而起,秦差官淡淡一笑,十分配合地往上一跃,双手抓住桌脚,右脚一记弹腿,将原先那张桌子望姓顾的踢去。待得秦差官落下地面,再把桌子放稳当,那四个碗里的面汤仍没有撒出来半点。而姓顾的也一掌按住刚才秦差官踢过来的桌子的一个角,把它稳稳当当放回了之前那张桌子的位置。
“几位官爷好俊的功夫!”
“彼此彼此。”四个差官头也不抬,各自取了筷子吃起面来。那姓孟的吃了一口,牙齿耐不住酸得吱吱响,不由得说嘴道:“掌柜的!你是不是养了外宅叫小娘子知晓了,你瞧她打翻的这缸醋,全给我们搁到面里来了。小爷若不是祖籍汾州,只怕这满口的牙全交代给你这碗面了。”
他这话一出,倒把周围的人给逗笑了。陆离也不理睬,一边悄悄拉着孙守业,一边用眼色和六儿示意,三个人慢慢退到内堂的门洞边上。
突然,那姓李的差官一口鲜血喷到桌上,整个人失去知觉的便往后仰。紧接着是姓张的差官也嘴角流血,扑倒在桌上。姓孟的差官倒在一旁,四肢抽搐,也只剩半条命。陆离与孙守业咦的吃了一惊,诧异王半仙给的迷药的毒性居然如此之强。只见那姓秦的差官一拍胸口,将方才吃下的面条和着鲜血喷出大半,勃然大怒,喝道:“顾憧峒,你虽在江湖上厮混,但素来有所为有所不为,秦某敬你是条响当当的汉子,从不曾与你过不去。若不是你犯下大案,朝廷逼得紧了,秦某说什么也不愿与你为难。可惜想不到你在黑道上久了,如今也学会这些下三滥的东西,竟敢在面里下毒!”他双眼的眼角渗出鲜血,只能模模糊糊看清顾憧峒的身影,但一时怒极难遏,仍旧唰地抽出手边的雁翎刀来便向顾憧峒埋身过去,唰唰唰三刀,刀刀要命。
顾憧峒正要辩白,却看见自己带来的五个属下一一倒地不起,原本包裹着的兵刃掉了一地,这才想起方才那些碗面条只有自己还没来得及动过筷子。他一边避过秦差官劈来的快刀,一边狠狠地瞪了陆离一眼,脑子里闪过“黑店”两个字。他扭身一个翻滚,借机从地上抄起一柄短剑,将秦差官的狂刀一一格开,左脚飞出将秦差官踢了个筋斗,自己却借着那股反弹之力朝陆离冲过去——他咬定是陆离捣的暗鬼,他要为他的兄弟们血债血偿!
陆离见顾憧峒冲了过来,自知不能敌挡,她一面把六儿望内堂推,一面拉着孙守业望门洞里退。谁料孙守业见顾憧峒扑过来实在太快,怕妻子受伤,遂把陆离往身后一塞,自己坦然挡在前面,要替妻子受顾憧峒一剑。顾憧峒正要一剑刺死孙守业,忽听得耳后风声呼啸而至,不自觉地凌空翻滚在一旁,让过来物,细看时,原来是秦差官从后向自己掷来的一支判官笔,不想没扎着顾憧峒,却正巧扎在孙守业的左胸,穿胸而过,眼看已是不治。陆离扑倒在孙守业身前,泪如泉涌,孙守业却用手抓住她的裙摆,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妻子说出“跑、跑”两个字后,终于闭眼不动了。陆离痛哭失声,脑子里浮现的是他们在厨房里那段对话,男耕女织的约定忽然变得那么梦幻而美好。
这边厢,秦差官又冲过来与顾憧峒缠斗在一处,冯氏从内堂跑出来,要拉着陆离往内逃,却怎么也拉不动。六儿从厨房里抓了两把菜刀出来,见姐夫气绝身亡,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嘶吼着先朝顾憧峒掷出一把菜刀,再双手握住另一把菜刀,使出平生的气力朝顾憧峒的背上劈去。顾憧峒也不回头,向后一腿将当先那把菜刀踢飞——那菜刀画着一个漂亮的弧线稳稳地钉在了堂屋正中的顶梁柱上。顾憧峒听得身后六儿的菜刀劈到,忙斜肩闪过一旁,右手短剑挽个平花,短剑护手的地方正好卡住秦差官雁翎刀的刀刃处。顾憧峒使劲儿用力一绞,右腿跟着伸出一绊,引得秦差官往前一个趔趄,脑袋正好迎上六儿劈出的菜刀,立时被劈了个脑浆迸裂,倒地身死,鲜血脑浆子溅了六儿一脸。六儿捏着菜刀在惊恐中惶不自知,不妨顾憧峒顺势一个肘击,打得他连连后退,直撞到钉着菜刀的那根顶梁柱。菜刀受力晃动,脱将下来,将六儿一刀劈死。他临死前,还靠着柱子,死死地捏住手中的菜刀。
冯氏与陆离眼看着六儿的惨死,一时间完全不知所措。人悲痛到了极点的时候,往往会忘记了什么叫哭泣,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嘶的沙哑的声音。
心中悲痛的并不止冯氏和陆离两人。顾憧峒心中的痛不会比他们少一丁点儿,死掉的那五个人,是十多年来跟随自己走南闯北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孙、傅二老甚至可以算得是自己亦师亦友的亲人,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在他面前被人一一毒杀,这一刻,在他的心里,挡在悲痛之前的是愤怒,挡在愤怒之前的是仇恨,他也要复仇!
顾憧峒提着短剑一步一步朝陆离走去,陆离也知道顾憧峒过来后将发生什么,然而两个人都在期待着那一刻。
终于,顾憧峒走到陆离面前,眼见着陆离引颈就戮,心中仿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
“我要为兄弟们报仇。”
他举剑将刺,却不想冯氏挡在陆离身前,一把狠狠地抓住剑刃,冲他喊道:“你不能杀她。你不能杀她。你们都错了,都错了,你们真正的仇人不是别人,是我啊。憧峒,把迷药换成毒药,害死你兄弟们的是我,阿离,你的杀父仇人不是别人,也是我啊!”
顾憧峒闻言,细细打量着冯氏,突然发现这张脸好眼熟。
“你是杨大哥家的二夫人。”
“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