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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聘

史载:檀王十八年夏六月,峰子为郴聘彭。

此次虽然是彭公南望亲自统率军队,但那只不过是做给王姬看的表面文章而已,彭军主力仍然是六卿的士卒——其实除去六卿之兵,彭公真正可以调动的也不过十多乘战车,数千徒众而已。六卿聚集了万余大军,仅仅用了不到两天时间便将那些犬人屠杀殆尽,残部逃回朗山——朗山是彭国和翰国的界山。

“归告郴大夫峰扬,我已为其先君报仇了。”家主叫秩宇来通知我,但这丝毫也无法减轻我对他的恨意。整整四年啊,我父亲终究是他的兄弟,但他从来也想不到报仇,要等此次王姬下令才借花献礼,这种明显的市恩,怎么可能骗得到我?

但我当时并没有料到,家主的态度,竟会在不到十天的时间里,又做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当时我只是掐指估算着日期,彭君回师之后,大约十日内便会与王姬完婚,然后再十日召见我,最多再十日我就可以离开彭国,回去郴国了。我实在难以忍受在故乡的日日夜夜,如今作为郴国的使节,故乡如同客地,亲戚如同新交,实在让我很不舒服。

但是,等一等,我还必须在彭国找到雨璧……这些天里,我也曾向腾幕等人打听过雨璧的下落,但却得不到准确的答案。

“倘若如你所言,雨璧曾保存在先君手中,那么大概如今在国君处吧……或者落入六卿家主某一位的手中——腾氏若有此物,我一定会知道的。”

这里所说的“先君”,并非指某人去世的父亲,而是指“先国君”,指在石宫门外被弑的那个胖子。当时,现在的彭公南望还在他的封地上等待好消息,雨璧只可能落入六卿家主中某一人的手中,而他们未必会在拥立南望后再乖乖地把宝物双手奉上。倘若落入其他人手里,就更难寻找了……

就在彭公还师淄邑的第三日晚间,我正期盼着颁布婚礼的日期,突然钟宕敲响了房门:“主君,有客来访。”

我明显听出他话语中的诧异和犹豫,不禁皱一下眉头:“什么人?”

“对方……对方不肯通名……”钟宕的声音更为犹豫了。

我心中疑惑:“请告诉他,外使不夜会私客。”

“臣已经说过了,但她说有急事,一定要面见主君……”钟宕回答,“此事极为可疑,臣不敢擅专,还请主君见她一面。”

我虽然无法从语言中分别“他”和“她”的区别,但也明显听出每次在讲这个字的时候,钟宕故意加重了语气。于是我掸掸席子,坐正靠在几案上的歪斜的身体:“那好吧,请他进来。”

屋门拉开,我看到一个全身都裹在披风里的人缓缓走了进来,从对方的身形和姿态,我认出了那是一个女人,但我没有料到,她竟然是王姬!

王姬坐在我的对面,微微拉开面部的遮蔽,让我看清楚她的真实面目。还没等我磕下头去,她突然急促地说道:“请大夫速速离开彭国,刻不容缓,否则难免杀身之祸!”

我吓了一跳,心说:看到你的脸,我便想到杀身之祸了。在王京你私下来见我,若被发觉,我顶多被驱逐了事;在这里你还敢私下来见我,若你未来的丈夫彭公知道了,定会将我斩杀不赦!

“君夫人您本身来到此处,带给外臣的就是杀身之祸呀。”我故意不称呼她为“王姬”,而叫她“君夫人”,提醒她注意自己现在是彭公未婚妻的身份。

“不错,是我给你带来了杀身之祸……”王姬泪眼盈盈,“若不讲出缘由,料大夫不肯离开。都怪我,将大夫在王京时对我的教诲讲给别人听了……那是一位宗门达者,他说大夫所言是谬论,是妖言,若使传播,遗害无穷。他禀告彭公,彭公找峰卿来商议,峰卿说唯有除去大夫,才能避免宗门达者的愤怒。峰卿即将带兵到来,还请大夫速速离开!”

原来是这样,我微微苦笑。元无宗门的什么狗屁达者无法理解仙人忽荦的话,那很正常,连素无始和深无终都无法理解,何况这些更等而下之的家伙呢?他会将此事禀报彭公,彭公会找家主商议,也都在情理之中。

只是家主为何提议要除掉我呢?他真的是怕我的“妖言”引起元无宗门达者的愤怒吗?我现在是郴国的大夫,并非彭国公孙,并非峰氏之子,那些狗屁达者若要愤怒,怒火也将喷吐向郴国而不是彭国,更不会喷向他吧。恐怕,家主仍然记得我当初挥剑砍他时的眼神,他怕我因父仇向其报复,所以一得到机会,便想要除去我。

我是很想向他报复,父亲被犬人首领杀死的那一幕仍不时在脑海中闪回。但我逐渐发现,想向他报复的原因却大半不是为了仇恨,而是源自对远的爱——倘若我完成了复仇,远就不需要背负如此沉重的包袱来继续他的人生了,我希望他可以虽清贫但快乐地在浈地长久生活下去——虽然后来才知道,这完全是我一厢情愿的妄想。

大概是看到我并没有动身的意思,唇边却微微露出冷笑,王姬竟然急切地将身一探,凑近了我:“请大夫速速离开!”

离开?我怎么能够离开。仙人忽荦和上人之王蒙沌交付的使命尚未完成,雨璧还没有找到,我怎么能够离开?虽然并不甘心受他人指使,即便对方是仙人和上人,但在内心深处,我还是很盼望集齐各方神器以阻止大劫的产生。倘若现在灰溜溜地逃离了彭国,恐怕以后再想回来寻找雨璧就更难上加难了。

我有什么可害怕的?我并不畏惧死亡,而且恐怕忽荦和蒙沌更害怕我的死亡。尤其是忽荦,他总是不愿意插手下愚的事务,但他会眼睁睁看着我死去吗?他会愿意失去大劫的线索吗?如果我迫使他不得不插手下愚的事务,他心中会怎样想?会不会万分愤怒和懊恼,却又无从发泄?想到这里,胸中突然产生出一丝莫名的恶毒的快感。

“请大夫速速离开!”王姬的声音更加惶急,但我却稳坐不动。

“您认为呢?”我笑着问她,“您认为我所说的,是否是‘妖言’呢?”

王姬突然被问到,愣了一下,随即涨红了脸:“我……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不,她如今应该很清楚地知道,那对于元无宗门来说确实是“妖言”。那么,是什么促使她再次夤夜来访,想要救我呢?是因为我在犬人手中救过她一条命?还是……

如果是前者,可怜的小姑娘啊,你并不需要感激我,若非你长得那样酷似苹妍,我不会想舍命救你。如果是后者,更请你打消了如此可笑的念头,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况且,我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

“若外臣所说确是‘妖言’,合该受戮,”我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于是微笑着对王姬说,“若外臣所说并非‘妖言’,又何惧之有?请王姬回去吧,外臣使命未毕,不会就这样离开的。”

王姬摇了摇头:“不,我留在这里,峰卿就不敢加害于大夫。”

我提醒她:“若王姬留在客舍,峰卿恐有他词以杀外臣。”

王姬明白了我的意思,面孔涨得通红:“那我……我去对彭君说,请他赦免你……”

“赦免不必,”白痴女人,现在才想到找自己的未婚夫求情,“外臣既是郴国的使节,若要加刑,也该等我面见彭君,完成使命并当廷质辩后才动手吧。”

既然不知雨璧在何处,与其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不如直截了当地向彭君询问。“唉,这样真的好吗?”我听到脑中有一个声音在叹息——那是仙人忽荦,他果然就在我的身边。“大劫将至,时不待人,这是寻找到雨璧最简捷的方法。”我在心中冷冷地回应他。

王姬才刚离去,峰卿就亲自带兵包围了客舍。我吩咐钟宕、弧增等人不必抵御,只等峰卿进来宣布我的罪状——习惯了叫他家主,不过如今他并非我的家主了,我是郴国的新贵,我的身份未必比他低微。

“峰卿夤夜领兵前来,不知何意?”我明知故问。

“奉君命前来诛你!”他竟然带着秩宇进来,而不是自己的几个儿子,看起来叔父高何和其子秩宇在家族中的地位又有所提升了。

“峰扬何罪,彭公要杀我?”我继续明知故问。

峰卿冷笑着反问:“你果然不知身犯何罪?”老天,我当然知道,可你不明确回答的话,此后的对话又该如何继续?拜托别玩这种俗气的反问了。

“峰卿定怪我以妖言说王姬,”干脆开门见山吧,“但我是郴国的使节,杀了我,恐坏两国之好。”

“怪你者不是峰卿,而是寡君,”秩宇抢着喝道,“郴在极东,与彭素无往来,何有两国之好?”

哈,这孩子,身材虽然长高了,头脑可还是这样简单幼稚。“郴虽远,而可联合翰,”我不慌不忙地冷笑着回答,“翰无西忧,必东侵彭。两国旧无盟好,而今日若不盟好,彭国祸无日矣。”我明显看到峰卿的眼神犹豫了。

“请带我去见彭公,”我缓缓站起身来,“完成使命,并按礼法当廷质辩,若我果然有罪,那时引颈受戮,也不坏两国之好。如何?”我突然很佩服自己,心中但无恐惧,外交辞令也就格外流畅而犀利。说不定,我虽然不是治国和领兵的人才,倒有一定外交谈判的天赋呢。

正在这个时候,彭公派来了使者,要求峰卿暂时将我看管起来,他第二日便要召见我。想不到那个女人的动作还真是快,但我知道,倘若不是峰卿自己心生犹豫,国君的命令他也是不会听从的。我倒有些想他不听命,看看到了生死关头,忽荦会不会出来救我,又怎样救我。

翌日早晨,彭君在石宫正殿召见我,六卿也全都到场了。最尊位的是弓卿,然后是腾卿,以下依次是峰卿、赭卿、梁卿和华卿,除去梁、赭二卿因为在彤之战中阵殁而换了人,其余的倒都是旧相识。坐在六卿下首的还有两位灰衣老人,那大概就是元无宗门的达者吧。我还在彭国的时候,道法低微,没机会和这些达者们打交道,因此都不相识。

弓卿赞礼,我先递交竹简国书,彭公观看了国书,又将竹简递给弓卿,让六卿传阅。我明显注意到峰卿的眉头皱了一下,但我并不清楚国书中的内容。

“郴君的身体还健康吗?”老套的外交辞令。

我急忙对彭君稽首,回答说:“寡君康健,劳彭公动问。”

“郴君在书上说,大夫是他深为倚重的臣子,”彭君沉吟着说道,“然而贵我两国都是信奉元无正宗的,大夫若是叛宗,寡人不得不加刑,郴君料必不会见怪吧。”

我知道峰卿为什么皱眉了,一定是郴君在国书中表现出对我很器重的态度,因此他怕杀不了我,不免担忧。“外臣并未叛宗,”我冷静地回答说,“彭公何由加刑?”

“你没有对王姬说过一些外道的话吗?”弓卿严肃地问我,“难道还要请出王姬来对质?”

“不需要对质,”我微笑着回答他,“我在王京的时候,确实对王姬讲过几句话,但并非外道妖言。”

坐在下位的一位灰衣达者缓缓地开了口:“‘有无,故遂有,有有,故遂无。有无之间何尝有它?有无之前亦何尝有它?弃无而谈有,是见天而不见天之所受载;弃有而谈无,是见地而不见地之所受覆。’你是这样说的吧。”啊哈,想不到那个女人竟然把我随口讲的话记得那么清楚。

可是,等等,我不是也把忽荦所讲的这句话记得很清楚吗?清楚到竟然可以随口对那个女人说起。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感受到其中非同一般的含义,从而下意识地牢记,并且反复咀嚼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