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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终

史载:檀王十四年春二月,峰氏弑其君于石宫。

这条河,我来过两次,一次是真实的,一次是虚幻的,但现在对我来说,真实和虚幻都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凑巧的是,第三次来到这条河边,依旧是晚上,波光粼粼的水面,在月光下显得如此深邃而神秘。

我手捧着五方宝玉,静静地站立在河滩上。这个时候,我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五方宝玉,你都已经拿到了吗?那么大化之珠……”那分明是仙人忽荦的声音,消失了很久,他终于又出现了吗?

但我不想再见到他。我慢慢地松开手,五方宝玉脱手掉落,“通”的一声,堕入了水中。脑海里传来忽荦惊恐的声音:“你在做什么……快,快把它捡回来!”

我慢慢向前走去,走入死水。但我并不是去捡宝玉的,若现在要捡,当时何必将其抛弃?我走入死水中,是为了完成自己下愚的旅程,为了一个新的开始。清凉的水慢慢没过了我的脚踝、我的膝盖、我的腰部、我的胸口……终于,没过了我的头顶。

感觉水流如气一般从眼耳口鼻中涌了进来,逐渐充溢我整个身心……

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家中的床上,也不知道是谁救我回来的。一名医者跪在床前,搭着我的脉搏,看到我睁开眼睛,不禁笑了起来:“好了,公子醒来了,醒来就无大碍了。”

父亲就站在医者身后,背着双手,皱眉望着我的眼睛:“平日不肯用功,终于吃到苦头了吧。”

“父亲,”我胸口还有些憋闷,却急忙解释说:“那家伙手里持的,一定是雨璧啊,有雨璧增强他的道法,儿子哪里会是对手?”

“雨璧?”父亲愣了一下,“我并没有听说过此事……那人是被腾卿的长公子一箭射倒的,莫非神器落到了腾卿手中?”

这种事情,与我无关。此次在石宫西门埋伏,既未能避免流血,又未能立下功绩——虽然我从未想过要杀死国君——还竟然在变乱中受伤,实在是太丢脸了。我知道,自己在家族中的声望,一定会因此大挫的,秩宇亲手刺杀了国君,他倒可能飞黄腾达呢。

据说,我足足昏睡了三日三夜,并且此后又休养了将近一个月,伤势才终于得以痊愈。

国君“崩”后十日,公子南望正式祭告宗庙,继位为君,并且给他的前任一个“伪”的恶谥。据说元无宗门的第二达者深无终曾经亲自前来主持仪式,并且为国家祈福。这些,都是才十一岁的胞弟远告诉我的。

那一天,我正仰躺在席上无聊地看着窗外草长莺飞,远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兄长,”他拉住我的手,“你还不能起身吗?跟我一起去看深无终达者表演道法吧,可神妙啦!”

我微笑着摇摇头——实在对道法和深无终的说教不感兴趣。远大概知道我向来对道德颇有所好,经常听叔祖沓讲一些别人听不大懂的话,因此故意引诱我说:“深无终达者讲了很多道理呢,连叔祖沓也不明白的大道理呀。兄长,你跟我去听嘛……”说着,就用力拉扯我的袖子。

我抓住他的手,笑着问:“你怎么知道他讲的话,叔祖会不明白?”

“因为他是达者啊!”远扑闪着大眼睛,天真地望着我。

我放下竹简,轻抚他的头:“‘道德是真正的道,道法不过器用而已。’叔祖这样的话,深无终就说不出来。何况,深无终会说些什么,我猜也猜得到啊。”

远不相信:“那么深奥的道理,你怎么能猜得到?”

“深无终大致是在说,”我笑着回答他,“下愚不同,上人小同,仙人大同,至人无同。因此,要追逐至人的脚步,求取无上道法,就必须领悟‘无’的本意。无中生有,无生万物,万物本无,这是真正宇宙间的大道。众所周知,上人界万五千年一崩坏,仙人界十二万五千年一崩坏,至人不坏。而上人界、仙人界的下次崩坏,都在近百年内。这是人世反常、变乱的根由。正因为如此,必须精修,皈依元无,共历时艰,共渡大劫……”

远瞪大了眼睛:“对啊,对啊。兄长,是谁讲给你听的?是父亲吗?”

“不需要有人讲给我听啊,”我拍拍远的肩膀,“你要是喜欢他演示道法,自己去看吧,我就不去了。胸口还有点疼痛,我要好好养病。”

其实胸口早就不疼了,只是懒得下地,更懒得去听深无终讲那些他自己也无法贯彻始终的理念。远离开以后不久,门突然又被推开了,我看到一位老人柱着拐杖,慢慢地走了进来。正是黄昏,屋里光线很暗,我一时看不清那老人的相貌,但猜也猜得到,那一定就是叔祖沓了。

我才一欠身,就被叔祖按住了。“孙儿只是一点小伤,怎敢劳动叔祖下顾……”

话没说完,叔祖放下拐杖,坐到席边,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怎样,胸口还痛吗?”

我笑着摇摇头:“劳叔祖挂念,已经不痛了。”

“你下不了地吗?”叔祖继续问道,“怎么不去听深无终讲道?都邑内所有的士都去了呢。”

我摇摇头:“我知道他大致会讲些什么,皮毛外相,不值得去听啊。叔祖您也没有去听吧?”

叔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那么说来,你是不愿意去,而不是不能去喽。可以下地的话,你跟我来吧。”说着,柱起拐杖,慢慢向门外走去。

我急忙穿好外衣、鞋袜,跳下床,跟在叔祖的身后。我不知道他要领我到哪里去,自从在石宫门外受伤醒来后,世事的任何发展都在我的预料之内,只有这一次,我却茫然没有头绪。

出了屋门——除了几名仆役,院中没什么人,大概都听深无终讲道去了——门外停着一乘马车,驾马极为神骏,车上却并没有人。我扶着叔祖攀上马车,然后自己跪在车厢前面,充作御手。叔祖用拐杖轻点我的后背:“出城去。深无终在城西,那咱们就出东门去。”

天色逐渐昏暗了下来,都邑街道上行人渐少。我赶着马车,慢慢加快了奔驰的速度。“小心,小心,”叔祖在身后说道,“不要跑得太快,也不要走得太远。欲速则不达,行过犹不及。”

“欲速则不达,行过犹不及……”我耐心地咀嚼着叔祖这两句话。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凑近我,低声说道,“我听说腾卿秘密引诱犬人从朗山北来,骚扰衷境。”我听了这句话,肩膀不由自主地一震,原来是这样啊,所以我们才会在那种地方遭遇犬人,父亲才会战死在那里……

驰出了淄邑东门,天色已经逐渐黯淡了下来,明月升起。东门外有一条小溪,溪边长满了高大的柳树,正是仲春,柳芽翠绿,清香扑鼻。我知道这就是目的地了,于是勒停马车,扶着叔祖走下车来。叔祖终究年岁大了,坐了这么长时间的马车,多少有些气喘。我扶他来到一株柳树下,慢慢坐了下来。

“我想想,应该在……”叔祖左右望望,突然举起拐杖来一指,“对了,在那里。扬啊,你去那株树下看看。”我顺着他拐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那是一株高大的柳树,树下有一个小小的土包。

我走到柳树下,却并不知道叔祖要我看些什么。这株柳树除了粗一点、高一点以外,与其余柳树并没有什么不同。“再往左走两步……过了,再后退半步。”叔祖在后面指点着,而我按照他的指引,一脚踩到了那个小土包。于是,就有了下面一段对话——

“看看你的脚下,有些什么?”

“蚂蚁。”

“蚂蚁怎样?”

“被孙儿踩死许多。”

“你可与它们有仇有怨,要踩死它们?”

“不,无仇无怨,只是偶然。”

“它们是否当死?”

“不当死。”

“它们是否永不会死?”

“它们迟早会死。”

“因自然而死,和被你踩死,有何分别?”

“在我看来,毫无分别;在它们自身看来,却极有分别。”

“嘿嘿嘿嘿,”叔祖笑了起来,“如此,你知道生与死的分别了吗?你知道有与无的分别了吗?你知道真实与虚幻的分别了吗?谁说没有分别,正是极有分别啊。”

说着话,他又一指不远处的小溪,“你再去溪边看看吧。”我来到小溪边,按照他的指示向水中望去,自己的倒影头戴着月光,在清澈的溪水中微微摇曳。

“这就是阴阳的交界呀,”叔祖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后,手柱着拐杖,微笑着说道,“阴阳的交界并非仅在死水,到处都是啊。外面是你,溪中也是你,不同的世界中,不同的你。看似相同,其实有异;看似不同,其实无异啊。”

我慢慢抬起头来,看看天边的明月,然后再低头看看水中的月亮。一阵清风吹来,水中皱起了数层涟漪,皎洁的月亮和自己的倒影全都模糊起来。然后,我就再次见到了那寂寞如宙的黑色、宁谧若宇的白色、炽烈似烧的红色、恬淡如漫的青色,以及……一块毫无价值的棕黄色的玉圭——是啊,在四方宝玉的映照下,何玉还有价值呢?

“血剑、玄戈、有圭,都是天物,”身后继续响起了叔祖的声音,但我清楚地知道,那其实是我自己的声音,“而五方宝玉不同,大化之珠也不同,它们都是世间之物,或者不如说,它们就是世间。世间仍在,宝玉如何能合?大化之珠如何能成呢?”

“如此说来,根本就无法集齐五方宝玉,造成大化之珠?”我在询问自己的内心。

“未必啊,未必。世间既在,即为大化,大化虽裂,仍是大化,正如世间虽然动荡残缺,也仍然是世间啊——对于这个世间,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吗?”

“有,我还留恋着燃……我的女儿……”想了一想,我又回答说,“不,还有远,还有您,还有苹妍,还有彻辅,还有革高、钟宕、服庸,一切已死的,未死的,将死的,清风名月,草长莺飞,一切的一切……”

“这就是分别,这就是你追寻的意义,这就是你是否成魔的关键。”

从生到死,从有到无,从因到果,是一个循环,如今,我已经完成了这个循环,并且跳脱出循环之外。但我的使命还未能完成,我必须继续执著地去追寻,就如同蒙沌一般,因为这使命并非天降,或如鸿王、彭刚般自以为天降,这使命,是我自己赋予给自己的。

这是大道,无法言传的大道,而必要依靠自身的领悟。我领悟了,走向了自己命定的终点,同时也是命定的开端,而彻辅,他也要靠自身的领悟,去完成自身的循环,走向自身的终点和开端。

我再次在他面前显现,我带他离开那由自心所造的遥远未来的石宫,带他离开大荒之野。我对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记住我告诉你的道理,你可以编纂成书,千年万代传承下去,即便内中虚假多过真实,讹误多过真相。但你要忘记跟随我之后一切的所历所经,忘记四方宝玉,忘记有圭——那是我的因果,而不是你的。”

彻辅茫然地望着我:“什么宝玉?什么有圭?弟子只想知道,何时再能聆听师父的教诲?”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用手一指,在我们面前展开了两幅巨大的画卷。两个不同的生命,真实的或虚假的,都在各自的诡奇人生中辗转反侧,都在通往劫难的路途中……不,在劫难本身的路途中,艰辛跋涉,寻求至道。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我们必经的战斗,与魔的战斗,与至人的战斗,与自身的战斗,更是,与大劫的战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