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了!你们这群懒鬼!光吃人家的饭不干活这可不行!快起来!”巴尼大吼着,把手中的鞭子舞得啪啪响。“你!怎么这么慢啊!快给我起来!”鞭子指向了罗尔夫,“再磨蹭我就抽死你,活该被血狼吞掉的兔崽子!”
睡眼惺忪中,罗尔夫瞥见了向自己挥来的鞭子,立刻就清醒了过来,马上从原先睡的地方滚开,但还是晚了一步。巴尼的鞭子打在了他的后背上,罗尔夫感觉身后传来一阵火辣辣的抽痛。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咬着牙,忍着疼痛继续从地上爬起来。来到矿区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挨鞭子成了罗尔夫每天的必修课。巴尼总是会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揍人——没有完成指定的任务,偷懒,不礼貌,浪费食物和水——不管有多胡说八道,巴尼总是能够说得出打你的理由。而任何形式的反抗,哪怕只是一句反驳的话,都只会引来更多的惩罚。
天才刚刚微亮,永恒之眼低悬在西方的天际,几乎快要和惨淡的天色融为一体。罗尔夫跟着其他犯人一起走出小屋,排着队依次从箩筐里拿了五个面包和一个瘪瘪的水袋。这就是他的早餐和午餐。罗尔夫叹了口气,把其中的四个面包放进口袋里,只留一个当作早餐。如果不想在矿井下饿晕,他就必须学会合理地分配这少得可怜的食物。这是哈登告诉他的。劳动营的每一个方面都比他想象中的要糟糕十倍,但他的搭档并不在这一行列之中。虽然哈登总是让罗尔夫一个人干活而自己在偷懒休息,但至少他没有像其他犯人那样总是凶罗尔夫,而且只要待在哈登附近,他们就不敢靠近。罗尔夫很好奇哈登究竟做过什么让其他人这么害怕他,但没敢问。
他们躲在一个高大的土堆后面吃早餐。罗尔夫几口就把那个小得可怜的面包给吃完了,但肚子仍是空空如也。昨晚萨利给他也给他带来了几只老鼠,但他还是没吃饱,感觉就像吃下去的东西都没能进到肚子里。竭力抑制着把剩下的面包都吃掉的欲望,他把注意力转向了其他地方。夜班的犯人正赶着回各自的小屋休息,而白班的人则在监工的督促下被赶着去工作。人群中,一个衣着整洁的士兵显得尤其突出。他向他们走来,还拉着一个同样身着制服,但却是灰头灰脸、走得踉踉跄跄的人。士兵把那人朝巴尼脚下一推,厉声问:“他是你的人吧?”
“又他妈怎么了?”
“昨晚他跑到威利斯指挥官的办公室偷东西。”士兵说,“不晓得他从哪里弄来了一套制服,穿着它就这样把其他人骗了过去。”
巴尼厌恶地瞅了那人一眼。那人求救似地看着他,又转头看看其他犯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其他人连看也没看他,只顾着低头吃自己的早餐。“那可真是对不住了,又给您添了麻烦。”巴尼把烟扔到地上踩熄,“早就觉得这家伙不对劲儿了,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干了这种事。我会好好教训他的,保证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他踢了地上的人一脚,那人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最好这样。”士兵说,“不然下一回你也和他一个下场。”
巴尼送走了士兵,随后对身边的布莱克耳语了一阵。布莱克是巴尼的副手,身材也是比巴尼矮了一截,总是板着一张脸。听完巴尼的话后,他点点头,也走开了,严肃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则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看着他离去。巴尼蹲到那人身边,用手揪起他的耳朵,惹得他发出阵阵尖叫。“对不起,老大。”他叫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其实一直都很顺利的,谁知道那个家伙会突然来——”
“哎呦,迪基,你觉得我在意这些事情吗?”那个叫迪基的人惶恐地摇摇头,巴尼松开他的耳朵。“就是嘛,我怎么会在意这些事呢,对不对?”他站直腰来,俯视着迪基,突然狠狠地往迪基胸前一脚踩了下去,“你个白痴!”
迪基发出一声哀嚎,声音大得能传出好几码远。但其他人吃早餐的仍在吃早餐,干活的仍在干活。罗尔夫愣愣地看着在巴尼脚下扭动着身体的迪基,目瞪口呆。巴尼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的心一惊,吓得急忙低下头去,不敢抬眼。“发生什么事了?”他听见另一把陌生的声音响起。
“这个蠢蛋给搞砸了!”巴尼回答。
“什么?”
“他被威利斯抓了个正着。”
“你保证会成功的!”
“唔,看来是我高估他了。”
“高估?哈!现在那个混蛋肯定知道了!威利斯一定已经审讯过了这狗娘养的,瞧他这副模样!”
“我、我什么也没说啊,大人,真的!我向女神发誓!”迪基叫道。
“闭嘴!”布莱克那雄浑的声音突然响起,就连罗尔夫也被吓得忍不住缩了缩身子。迪基发出一声闷哼,随后便再也没有出声。
“嘿,布莱克伙计,放轻松点嘛,扎克你也是。审讯或许是有,可别看迪基一副蠢样,他的嘴巴倒是挺密实的。他不说,谁知道他跑到指挥官的办公室去干嘛?”
“这事是你惹起来的,你得把它收拾好!”
巴尼干笑了几声:“这是当然的。”
“如果被我听到一点走漏的风声——”
“你知道我的作风,扎克,我绝对不会出卖……我的朋友。”
那人骂骂咧咧地走开。罗尔夫大着胆子,偷偷地向那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士兵正强行从一列犯人之间穿过,狂躁得像头发怒的豹子。巴尼冷冷地看着迪基,脸拉得老长。“真的对不起,老大!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迪基哀求道,他的脸肿了一大边。他扑到巴尼脚下,抱着巴尼的腿,“是的,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把事情办得好好看看的,一定会,一定……”
“你知道我最欣赏的是你的哪一点吗,迪基?就是你从来不会讨饶。不过我也很对不起,真的。”巴尼一脚踢开迪基,对布莱克使了个眼色。布莱克点点头,走上前来,抓着迪基的前襟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嗯?不,就在这里好了。”
“这里?”
“这里挺好的,没人看得见。”
布莱克扬扬眉毛,没说什么。他把迪基重新扔回到地上,对着迪基的头又踢又踩。迪基抱着头,四处滚动闪躲,发出阵阵惨叫。“我叫你闭嘴!”布莱克低吼。他从工具筐里拿了一把锤子,膝盖抵着迪基的前胸,一手掐着迪基的脖子,另一手用力就把锤子往迪基的脑袋上敲。罗尔夫的心一颤,倒抽了一口冷气。迪基两腿一伸,便再没了动静,但布莱克没有停下手来。锤子一下又一下地砸在迪基脑袋上,发出的声响让罗尔夫浑身汗毛倒竖。他紧咬着牙,竭力把恐惧的尖叫咽下去。
“喂,小鬼!你在看什么呢?”巴尼突然凑到他面前。
罗尔夫被吓了一跳,心几乎都跳到了嗓子眼上。“我,呃,我……”他结结巴巴,努力地把视线收回来放到巴尼身上,但他的眼睛却总是忍不住地往迪基和布莱克的方向瞄去。“我什么也没看见。”
“真的吗?”巴尼回头看了看,“可那是什么?”
布莱克停下了手,从迪基身上站了起来,皱着眉头把沾血的锤子扔回到竹筐里。越过巴尼的肩膀,罗尔夫看见了仰面躺在地上的迪基。迪基的脸一片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除了那双了无生气的眼睛仍然在瞪着天空。罗尔夫的胃一股翻腾,嘴巴里直冒酸水。就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他急忙把视线收回来,却碰上了巴尼的眼睛。
“怎么样啊,兔崽子?”
“我、我,我看到……一个男人,”一张嘴,罗尔夫就想要呕吐。他只想要快点离开这个地方,摆脱眼前的恐怖景象。“他、他在、在吃东西的时候噎到了。”
“是嘛,然后呢,布莱克都干了什么?”
“布、布莱克……他、他在帮那个人把东西咳出来……”
巴尼哈哈大笑,重重地拍了拍罗尔夫的肩膀:“被噎到了!好家伙,看来你也没那么笨。你们听见没有?迪基是被噎死的!还杵在这儿看什么看,快滚去干活!你们这群懒骨头,看我不打死你们!”
虽然根本就没有人在看,但巴尼还是挥起了鞭子。犯人们纷纷躲避,拿起工具后很快地钻进了矿道。罗尔夫惊魂未定,直到巴尼的鞭子第三次从他面前闪过时才猛地回过神来。急急忙忙跟上去。竹筐里只剩下那把沾血的锤子,而巴尼正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背,罗尔夫深吸一口气,抓起了锤子。这只是一把普通的锤子,他告诉自己,就和其他的锤子一样,上面没有一点血。但粗糙的木柄就像被烧红的炭,让他恨不得马上把它扔掉。
哈登早就已经到了矿道下面,像往日那样坐在地上,靠着侧壁休息。当罗尔夫靠近时,他睁开了眼睛,紧盯着罗尔夫,目光中少了一分平日的戏谑。罗尔夫从他身边挤过去,不理会哈登的注视,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柄锤子。这只是一把普通的锤子。他开始干活,举起锤子把煤块敲下来,一次又一次地反复。他竭力无视附着在锤子上的鲜红斑块,但随着每一次的敲打,它在他眼前不断地晃过。迪基的死状深深地映在了他的脑海里,罗尔夫非但没法把它驱逐出去,反而被勾起了那段血腥的回忆。迪基的尸体和他记忆中多威克的尸体很诡异地融合在了一起:一把匕首深深地插在胸前,只露出黑色的柄,鲜血从缺口处泉涌而出;那个曾经作是头的部位现在只剩下一滩血肉,两个圆圆的眼珠子黏在一团胶冻状的红肉上,就像两颗放在刨冰表面上的樱桃;锤子重重地砸在肉上,发出黏糊糊的声音。拿着锤子的手是他的,是他杀了多威克。
罗尔夫发出一声怪叫,一手扔掉了锤子。尸体消失了,眼前只有黑黄色的土壁。他悄悄回头瞄了一眼,哈登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罗尔夫知道他还醒着。罗尔夫的脸有些发烫,连忙捡起那把烫手的锤子,继续敲打起来。
“你以前没有见过尸体,嗯?”哈登突然开口问道。
“什么?”
“我看你是被吓傻了吧?”
“我没有。”罗尔夫闷声说,继续敲打着,“而且我也见过死人。”
“是嘛,难怪你刚才的表现那么自然啊。”哈登的话让罗尔夫的脸更烫了。“女神!瞧那砰地一下,迪基那个猪脑袋就开花了,可真不是说笑的。我敢打赌布莱克一定把他的脑壳给敲碎了。要是他们把他像屠宰场里杀猪那样反吊起来,肯定会流一地脑浆糊。不过这个嘛,慢慢习惯就好了。”
罗尔夫再也忍不下去了。“习惯?”他生气地扔掉锤子。哈登一动不动地盯着罗尔夫,沉默得让罗尔夫有些不舒服。“那是谋杀。”他说,似乎是为自己刚才的反应辩解,声音比先前小了一半,“他们不能就这样随意……杀掉一个人。”
“不,他们可以,你自己刚才也看到了。”
“那些士兵——”
“听着!”哈登提高了声音,罗尔夫立刻闭上了嘴,“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对吧?威利斯指挥官的副手退休了,所以他得找一个新的,而这里的每一个士兵都想坐上那个位置。那个叫扎克的士兵,给巴尼送了一大堆臭得要命的烟,让巴尼把真正的委任书换成写着他自己名字的伪品。那么你也说说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罗尔夫沉默着。“你看,小朋友,有些事情就是这样‘随意’。你刚才不也‘随意’地就说了真话?”
“我没有办法,他们会杀了我……就像迪基那样。”罗尔夫低声说。
“是的,小朋友,就是这样。迪基是个猪脑袋,为了自己也能从巴尼手上分到一杯羹所以去干傻事,结果连命也丢了。所以说,人啊还是安守本分最好。你可以不喜欢它,但除非你可以彻底改变它,不然就最好闭上嘴巴好好过活。”
罗尔夫想起了萨利的话。相比起自己的性命,难道那些诸如正义和公正之类的虚无缥缈的东西还更值得保护?要是在以前,他毫无疑问地会选择肯定的答案——但现在,他觉得自己不再那么肯定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那也只是一个人渣,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重要的是你还活着。可真的就这样无所谓吗?他禁不住想。
“你看起来还有问题要问。”
“没有,只是……”罗尔夫犹豫着,“那具尸体,他们要怎么……?”
“处理?嗯,我懂了你的意思了,你想说的是死了人不是什么小事,没那么容易能混过去?那就给我记清楚了,小朋友,发生在这里的事就留在这里,它们哪儿也不去。”
“那是什么意思?”
哈登没有回答罗尔夫的问题,反而说道:“我看你口袋里的那把剑挺特别的,拿出来让我再仔细瞧瞧怎么样?”
罗尔夫的心咯噔一跳,手下意识地捂住了放着剑和信的口袋。哈登怎么会知道?罗尔夫快速地回想,但却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曾经当着哈登的面把剑拿出来。他当然没做过这么蠢的事情,可是哈登为什么会知道?罗尔夫盯着哈登的灰眼睛。哈登看起来不像是在唬人,而且他居然还知道那是一把剑!
“我的口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罗尔夫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把紧抓着口袋的手松开,“巴尼在我来之前就已经把我身上的东西都搜光了,现在我身上就只有这套烂布。”
罗尔夫担心哈登会像巴尼那样硬是搜他的口袋,但哈登没有。“没有剑。”他说,简单地点点头,“也没有尸体。”
当然了。既然罗尔夫能一直把身上的剑藏到现在,从都城一路到峡谷城,从卡尔森那里一直到劳动营这里都没人发现,那巴尼和布莱克也自然会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迪基的尸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那把声音又一次响起,比上一次更响亮了。“没有尸体。”罗尔夫应和道,“也没有秘密。”
“没有秘密!”哈登咧嘴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就是保守秘密的最好方法。”他伸了个懒腰,调整了一下位置,“唉,和小鬼头聊天还真是耗神!小朋友你最好还是赶紧干活儿吧,不然巴尼又要有更多的秘密要守啦!”说完,他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女神!瞧我居然对一个小鬼说这么些话!你根本就不懂。”
不,罗尔夫懂。他盯着那把锤子,上面沾着的血现在已经成了铁锈色,和其余的部分融成了一体,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血迹所在的位置,根本就看不出来。没有秘密,只是一把普通的锤子。罗尔夫把它从地上捡起来,转身背对哈登,继续用力敲打着土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