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一夜白头(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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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街上人来人往,有人朝我走来,有人擦身而过,有人离我远走。

看着前方,眼里那道靠近的人影越来越清晰。

走来的人微微驼着背,步子迈得有些吃力,我记得他身上那件深蓝色破旧衣服,右手袖子是自己缝补上去的黑色布料,衣服上拎着好几根粗细不等的布条,五颜六色的晃动着,最引人注目的是胸口垂下的那根红色,像一条领带般好看。那人就是我昨夜梦见的乞丐,他背着一个灰不溜秋的麻布袋,看起来鼓鼓的,不一会儿就出现在我眼前。

乞丐对我笑笑,蹒跚着坐到我身边的地上,他的身后是一石凳,街上偶尔能看见许多这样的石凳,他没选择坐上去,我坐了上去。

入秋以来的夜晚有些凉意,市中心一如既往地喧闹,行人的热情丝毫不受秋意的影响。辨别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歌声,糅杂着一些人的尖声叫喊,我密切关注四周的行人,想在人群里抓出云娘的身影。

乞丐坐下后便蜷缩起来,紧紧靠在石凳上,双手相互插到左右的衣袖里,轻轻抖着身体,一个铁碗放在正前方,碗里用硬币压着几张纸币,他就这么边抖身体眼神边随着过往行人的脚步不停移动。

“你在等人。”我正想着昨晚那个梦,乞丐开口对我说。

“那穿青色裙子的女人在那。”见我不开口,乞丐接着自言自语,说着还努了下嘴,顺着他嘴唇伸长的方向,我果然看见了云娘,她就呆呆站在人群里,一动不动的盯着前方的餐馆。

我起身走近云娘,叫她的名字,云娘没作任何回应,我循着她的视线见到了那位云娘一直跟着的男人。男人正和一名年轻的女孩吃饭,两人有说有笑,男人负责说,女孩负责听,她被他逗得直笑,两人都没要动筷子的意思。

云娘一直看着男人,餐馆门前两只威武的石狮子也直直盯着我们,我仔细打量着那对石狮,他们的表情有些狰狞,比我以往看到的任何石狮都难看、凶猛,不敢多看,仿佛它们会吃人一般。

陪云娘站了半个时辰,男人搂着女孩从餐馆走了出来,我看到他们桌上的几道菜都没动过,真是浪费粮食。男人并没往云娘所立之处看,带着女人上了一辆车开走了。云娘的眼神被男人带着跑,人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男人消失在我们视线里,云娘瘫倒在地,我扶着他到乞丐身后的石凳上坐下。

云娘从接触到石凳开始,眼泪如雨水般落个不停,我有些着急,不知如何安慰她,只用手轻抚她的头,随即听到渐渐发出的哭声,然后强忍着变成抽泣和不停抽动的双肩。我的手没有收回,云娘的头发很香,是夜里玉兰花般的清新。

不停重复地抚着柔顺的头发,云娘并没有停止抽泣,也没拒绝我的动作。

此时我心里猛然一阵剧烈跳动,呼吸停止了数秒,闻着发香,我看见了云娘的过去,犹如我参与了她的过往经历,她的记忆清晰得浮现在我眼前。

原来云娘和那个男人交往了五年,男人没有任何收入,靠着云娘每天辛苦奔波度日,她深深爱着这个男人,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只因他曾说会爱她一辈子。后来云娘发现男人在和她生活的期间同时交往着几个女人,被揭发后,男人决定离开云娘,他怕她闹出事情来,扰了他的后宫佳丽,男人还说:有些事情摆明了就没意思了。说完头也不回的消失,犹如人间蒸发。

男人离开后,云娘发疯似地找他,可不管如何努力都捡不到一点有关他的消息,最近才让她寻得他的踪迹,已跨越了两年、六个省份。七天前,从云娘见到男人的第一眼开始,她就一直跟在男人身后。

云娘心里对男人没有恨,只有不解,不解他的离开,其实她心里一点都不在意他身边有多少女人,只要她还在他的身边,她还是他的女人。爱情卑微的时候,人会忘记自己的尊严,云娘已经忘记了很多,只记得男人,还有心里藏着的苦楚。云娘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别人都何等快乐,为什么她就要受苦。藏着这样的疑惑,还有一份执念,让她迷失了自己。我能看到云娘心里的一团迷雾浓得化不开,迷雾里站着一个双眼呆滞的云娘。

“你可以放下他。”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云娘停止了抽泣抬头望向前方。

夜晚的街道比白天还要明亮,街灯照得每个人神采焕发。只有云娘的脸上罩着一朵乌云,随时都可能下雨。

“你看那个男人,衣冠楚楚,谈笑风生,其实他每晚都受病痛的折磨,他回到家里会吃大把的药,药物已经无法控制他的病情了;那位年轻的女士,身上散发着年轻固有的活力,他手挽着一位样貌英俊的男人,他们看似恩爱,其实他们才刚见面,正前往远处的酒店,当他们从酒店出来的时候将会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你眼前那位牵着两个孩子的妈妈,孩子笑得多动人温馨,可她经常遭受丈夫的打骂,为了孩子她忍受了一切,可那两个孩子是她偷来的。其实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受着这样那样的苦,每个人都在受苦,人哭着出生就意味着要受许多的磨难,生活是难熬的生存,你只有放下才能过得更好。”我也学云娘望着前方,看着路人开始幻想他们的生活,用云娘能听到的声音一口气说了一堆我所看到的幻象。

“那个人不值你爱,都过去了就不要再执着,明天会更好,为什么不去过更好的日子,所谓人生是公平的,是因为我们都可以选择。”我继续说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话,云娘还是望着前方,没有多余的动作。

这时在我们不远处出现了一个抽烟的女人,可以看出已经上了年纪,大约四十来岁,透过明亮的夜灯,我能数清她左耳上钉着的五颗耳钉,上身穿着一件贴身的绿色绒服,下身是一件紧身的牛仔裤,脚上踩着黑色油亮的高跟鞋。我被那女人闪闪发光的耳钉吸引了目光,女人正陶醉地吸着烟,狠狠抽完最后一口,高跟鞋使劲将烟头碾灭,爽快的吐出一口烟,双手插袋,踩着高跟鞋离开了。望着女人离开的背影,是那样的自信,头上轻拢的马尾在骄傲的跳舞。在这样的年纪还能有如此的装扮和行为让我佩服又尊敬,我看到了一个别样的女人,还有一种不屈服的生活态度。我转头发现云娘也在观察着那个女人,她脸上的乌云在慢慢变成白色,轻得快要飞走了。

街上行人渐少,风才有空隙吹向我们,风把云娘的头发吹乱,当她转过头看我的时候,她的头发在轻盈的舞蹈。云娘抬起手在我头上摩挲几下,对我笑笑起身走了。在我眨眼的瞬间,她消失在我视线里。我紧张地在街上绕了几圈并没找到她,又回到石凳那儿。乞丐还坐在地上,他已经睡着了。

“她不会再回来了。”我听到乞丐说话,继而传来他的鼾声,伴着鼾声,我离开了此地。

又一次白天。早晨路过天桥时,乞丐在睡觉,他那麻布袋也躺在身边,袋子里露出一个肉色的圆球。在我看着圆球的时候,乞丐醒了过来,伸手将圆球从布袋中取出安到头上,披上褴褛衣服,他看起来有两个脑袋,一个正常,另一个如新鲜的肉球,真是慎人。我在他发现之前已经躲远,在远处看着乞丐走上天桥,他蹲在了天桥边上,还露出两个脑袋,脸埋在双脚里,像一个可怕的怪物在用畸形的身体博取人类的同情。不愿多看,转身离开。

在我路过一个建筑别致的小区时,看到了云娘昨晚跟着的男人,他正被几个女人扶着走向一部红色汽车,他没有任何动作,柔软的身体被那些女人拖着上了车。男人的形态让我想到曾梦见的那只被人扛着的大狗,一样没有生气。

我盯着男人看,眼前一阵朦胧,又看到了云娘,原来她在两年前发疯似得找不到男人时,已经在房间喝药自杀了,死后一个月才被人发现。不忍看云娘的惨状,我急忙离开了男人和那些女人,有关云娘的画面才消失,眼前又是正常的世界。

走在路上,周围的一切都好安静,静得让人忘记思考,我看见天地间唯有一位白发老人行走在路上,是那样的孤独。

白发老人走了很久或只是一瞬间,在看到一片草地时,我才回过神来。

地上的草儿直发抖,我没感觉到有风,只听到汩汩流水声,前方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独木桥。走近一看,河不是很宽,水没有很深。我站在桥上看风景,不知谁会在哪儿看我呢?

低头,在清澈见底的河水里,我又遇见白发老人,此时我们已经熟识,见面时还互相带上友好的微笑。看着满头白发下皱纹密布的脸在涟漪中化不开,心里还是有些惋惜,也不知我的时间被谁偷了去,恨那无情的皱纹攻占了我的脸庞。注目水中的老面孔,朦胧间却察觉那脸突然变的年轻而陌生,随之瞬间脱离水面朝我贴近。我一惊,落入水中,抬头却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看着我咯咯直笑。

站在水中,河水刚漫过脚踝,也不知眼前的少年是如何藏在水中的。

“老头,留下来陪我玩好不好?”少年停下笑声,说到。

“为什么?”我说。

“他们都已经留下来了,就是不愿意陪我玩,没人愿意陪完玩很久很久。他们都走了。”少年说。

“他们是谁?你又是谁?”我说着便想离开河水,可双脚仿佛被固定在水中,不管如何使劲都岿然不动。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少年说着大声哭起来。我看着他,看穿了他是谁。

那是一段尘封的记忆,少年将所有过往藏进一颗黑珍珠里,用水草串着挂在脖子上。黑色的珍珠晶莹透亮,透着粘稠的岁月,穿过浓墨般的黑,我看见了一位少年的苦楚。

那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少年因一场意外双脚瘫痪,那时正值战乱年代,村民都在逃难,父母带着他和两个弟弟也在逃亡队伍里。在一次敌兵的追捕中,父母带着两个弟弟慌乱逃远,故意遗忘了他。在敌兵找到他时,整个村子就剩他一个活人了。士兵们见他一个少年残了双脚,竟欢呼起来,拖着他来到村外的河边。那些杀人如麻的野兽拿残废的少年取乐,让他在地上爬,爬到他们弓箭射落到的地方,否者将用弓箭射穿他的脑袋。他们欢腾,他惊恐,拼命的爬着。最后落下的弓箭围成了一个圈,他就在圈中,那些人想看一个脆弱的生命最后的恐惧,他们想借着少年的恐惧满足内心饥饿的毒瘾。少年望着士兵举起弓箭,他们在远处猜谁能打中那圆心的人。一道道箭影落在眼里,深深插入身旁的土里,他的心已经涨碎破裂。他听到不远处欢唱的河水在呼唤他,当他奋力爬出箭圈来到河边时,一位士兵兴奋的宣告胜利,赢得了赌注,而少年已经翻身落入水中。那时的河很深,水很凶,他被水草缠到水底,最终长眠在那,一直到现在。

我看到了他的身世,感到一阵悲凉,可少年脸上流露出的是天真而纯粹的神情,虽在哭泣,但我感不到他的悲伤,只体会到一点寂寞。此时再看那颗珍珠,仿佛是一滴黑色的眼泪,透着无尽的悲。

“他们是我从桥上拉下来的人,我想让他们陪我,可每个人都不愿意留在水里陪我,说是要重新做人,都离开了。”少年抽泣着说。

“那你为什么不重新做人?”我问。

“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我要在这等爹娘来接我。”少年说起爹娘时,满脸的幸福。他故意用黑色封住了记忆,把那段痛苦藏进一颗美丽的珍珠里。

我听完一时语塞,不忍对少年道出真相,也不知从何说起。随后少年让我留下陪着他,我无法动弹只好答应,他才让我走回岸上。

就这样在岸边陪了少年两天。两天里,他对我说了这条河由深到浅、由宽变窄的历史;还有那些被他从桥上拉下的人们,其实他只是顺手拉下的,他们本意就想到水中来生活。陪他最久的是一位与他同龄的少女,她留下两年的时间,在第三年的初始,少女见少年还是初见时的少年,一点都未曾长大,她希望他长大,希望他能看懂她蹙眉里的心事,渴望他眼里的温暖。最后女孩希望破灭,也离去了。少年还说了许多桥边的故事,都说得津津有味,语气中透露着满足,似乎这么多年他都是快乐的。有那么多欢乐的故事,谁不知足呢。

第三天时,少年没说一句话,一直在盯着我。傍晚时分,阳光失去踪迹时,少年对着我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少年断断续续地说他在我身上想起了所有的事情,爹娘已经不要他,也不可能再回来了。是我让他找回他的过去,他看着我时,脑中就会浮现过往的一切。整整一天的呆立,我以为他在思考如何讲下一个故事,原来他在观看他的过往,观看属于他内心的故事。

少年哭了一夜,天亮时,河水涨了些许,他胸前的珍珠蜕变成了白色,绚丽多彩的样子像极了今天以前少年的神情,无忧无虑的美最让人赏心悦目。

我问少年是否继续留在这里,他摇摇头。他还说不想重新做人,人都不是好东西,特意强调除我之外。

“那你想去哪儿?”我问。

少年看看我又抬头望着天空,最后让我带他前往大海,他说想去看看外面世界的精彩。一百年前他曾到这条河的最下游去过,没找到大海,后来这条河渐渐萎缩,他就再没离开这个地方。河水变少,严重限制了他的行动范围。

我提着装满水草的水桶前往大海,走了三天三夜,在水草里的少年奄奄一息时,我将他投入了大海的怀抱,他立刻生龙活虎起来。少年对我欢乐的告别后,转身游向海洋深处,我看见了一条快乐的鱼儿,他将拥有浩瀚的大海。

和少年告别后,一个人走在沙滩上,阳光在海水的波光粼粼里刺着人眼。海边礁石密布,怪石嶙峋,透着腐蚀的味道,海风里还有一点远方的回音。我想是那少年的欢呼声吧。

不远处的一块巨大礁石上刻着四个血红大字“禁止自杀”。下面的石头上还留有红色的漆迹,像是许多碎红布盖在石头上。早就听闻经常有人到海边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想这块大礁石是很多人最后的栖息地吧,想到此处才觉得那块石头像一个怪物,它安心的坐在水里等待人们最后的道别,那血红的大字,就像封印着怪物咒语。可封印得了怪物,人心怎么能封得住呢。

此时一男一女出现在刻字的礁石下方,他们在往上爬,男人正用手拉着下方的女人,永结死心的表情。我连忙靠近他们,想要挽救两个鲜活的生命,可就要跑到大礁石底部时,他们已往下跳,两个人入水的声音被海浪打得无影无踪。正在我惋惜之时,却看见跳下去的两人从水中狼狈得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