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端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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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毕业的时候我签入了同城的一所教育学院。这所学校最近刚升级,原来还是叫“学校”的,是个老牌的中专。

离校整理东西的时候,很多东西我都没留,包括一些似是而非的课程的课本,倒是我自己到工人文化宫旧书市场淘的一些书和舒小白的信件被保留了下来。四年来,舒小白极其虔诚地将她的全部以四大段流水帐的体例交给了我,一月一封,四年,四十五封。现在,这些信就握在我手里,那么轻,那么薄。我蓦地意识到,我在无意中获取了一种掌控力,而这股力量并不在我的意愿范围之内。

在简陋的单身青年教师宿舍安顿好之后,我回到了别开四年的靖圩。到街东刚下车,一抬眼,就看到了父亲亲笔书法的“药市”,已经被旁边膨胀开的三角梅密密实实地紧紧包住,字刚漆过不久,鲜红的颜色刺得我眼睛灼灼发痛。

在这玫红色的光晕中,一个底色瓷白的女孩风一般轻盈地朝我抱了过来,我定睛一看,是舒小白。按理说,每隔几个月我就看到她生长着的照片,她过去的四年都保管在我这里,这应该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可当我要将眼前的她同印象中的舒小白对应的时候,却怎么也合不上了。唯一能够合得上的,是她纯净得不掺任何渣滓的笑。

她这个国际化的招呼让我吓了一跳。虽说当时互联网的触角已经通过陈家杂货铺新开出来的一家小网吧渗透到了靖圩,但在短时间内,“世界触手可及”对于小镇固有的生活生态来说,冲击力微乎其微。她的拥抱,我只能理解为她对我的记忆和感觉都留在了童年。想想舒小白还保留了童真,而我作为一个二十二岁的男人,不得不要考虑一些微妙到无聊的避讳,忍不住为自己感到悲哀。

但她并没有把我胳膊放开的意思,“奶奶在家里等着你呢。”她说着,粘我往街西走。我只能跟了她的步伐。开始有三三两两的街坊跟我打招呼。他们看与我齐耳高的舒小白拥着我的眼神内容层次很丰富:下意识觉得不可思议,不由得往某方面去想,但又极力克制,最后只得用顺理成章的理由说服自己。

只有外婆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她一把抱紧了我们,在她看来,这才是圆满的天伦。

我这次呆了一个星期。我跟外婆说要带她们去省城玩几天,至少去我工作的学校看看。

“那地方我以前去过,现在不想走动了。”外婆说。

我以为她是在心疼钱,看着她颤巍巍的样子,我很揪心,在我离开的这四年里,她的衰老大大提速了,快得都让我有些发虚。我突然发现,四年来自己和她较劲极其幼稚和可笑。懊恼使我暗下决心,总有一天,把她们都接去省城,补偿我所亏欠的。

在我离开前的一天,舒小白一脸惶恐地跑进了我的房间。先前在我去大学的四年她住的是我的房间,我回来的这几天她就同外婆一个房间。

“哥哥……”她说,声音随了身体的颤抖微微发颤。

我扶住她,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那个,我……”舒小白带着哭腔,局促到了顶点,两条红色的线从她的鼻孔流了出来,她浑身一软就倒在了我怀里。

当弄清楚怎么回事后,我给她煮了碗姜糖水,去了陈家杂货铺。陈家杂货铺如今已经改名为陈家超市。舒小白现在需要的不是凉血的药剂,我径直去了对应的货架。超市里为数不多的人注意到了我,也注意到了我手里的东西,开始窃窃私语。收银台前,刚才一直在埋头理帐的陈老板抬头看到了我,热情地跟我打着招呼,这是靖圩镇除了外婆和舒小白之外对我的生活了解最多的人,大学四年,外婆和舒小白同我每周两三次的通话,都是在他这里打出去的。我把东西给了他,他一顿,一愣,但始终没他抬头看我,默默帮我打了价,把东西装到了黑色的胶袋里递给了我。

当我回到家,把东西交给舒小白的时候,这才发现舒小白在突然之间已经有了惊人的变化,瓷白的底色上已经泛一层浅粉色的晕,额角上细密的汗珠折射着金色的闪光,五官和身高的线条都已经开始舒展开了,变得隐约起伏而立体,身上无时无刻不散发出潜滋暗长的气息。

十四岁对女孩来说是一个敏感的年纪,如果说每个人身上都有类似于气息的所谓“场”,舒小白的场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看我的时候,原先那种清浅见底的、童真特有的笑容消失了,取之代之的,是有所保留的、恰似一朵水莲花一样的娇羞。

我回到单位后,从进入大学起就跟着我的那个人在我的第六感中仍然时隐时现,我这才真正感觉到不对劲。

当你知道有个对你有强烈兴趣的人在跟着你,但却不知道他/她是谁,在哪个确切的方位,出于什么目的,你就会狂躁不安。兴许是因为自己的这种状态,我和同事的关系很一般。工作后的三年里我只允许一个人走进我的生活,那就是刘梅。

老实说她算不上漂亮,但每个人对美的概念不一样。在我看来,丰盈而内容的就是最为迷人的,这让我想起靖圩镇那个端午的气息。

刘梅说看见我的第一眼,就觉得好像曾经在哪见到过我,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吧。她比我大十二岁,我刚进单位的时候,她正好三十四,现在已经三十七了。她选择我,意味着放弃了自己为数不多的机会,做出的牺牲要比我大得多。我又亏欠了一个女人。

刘梅并不是我们单位的员工,她前夫才是,离婚后他去了国外,就做了个顺水人情把自己单位的那套房子给了她住。确切地说,是暂住,因为老师在学校的房子产权归学校,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调整回收就没了。刘梅的亲戚在唐山路花鸟古玩市场开了个画坊,她就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帮忙装裱,收入并不高,所以也只能不尴不尬在学校那套房子里住着。

我们没有明目张胆地住在一起,要么我去她那,要么她来我这,我们有对方房门的钥匙;但公共场合,是要避开的,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也没办法向她做什么实质性的承诺,因为就连我自己,都还欠着林觉夫的钱。

学期将近结束,一天上午,我在监考,原本安静的教室里突然骚动不安,我刚要发作,有个学生站了起来说:“老师,外边有人找你。”我看出去,窗外儒雅的身影,正是林觉夫。我走了出去,身后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紧接着的是叽叽喳喳的低语和细细碎碎的翻书声。

林觉夫看上去很疲倦,他找了个石凳坐下:“你在工作,其实可以不用出来的,我只是顺路来看看。”

他的提前到来令我十分意外,但因为签好了协议,也做好了加倍偿还的心理准备,因此,我对他有感谢,而没有亏欠:“林伯伯,钱我筹得差不多了,明年底就可以提前还你——也许用不了那么久。”

“我这趟来不是为了这个。”他喘得很艰难,脸色微红,似乎有点烧,“我真的只是想来看看你。”

这一场怪异的谈话进行得很艰难,我看了看身后的教室,考场已经闹得不成样子,林觉夫会意,他艰难地起身,带着谢幕的语气说:“我该走了。”

他离开的时候,再次回头看了我一眼,还是那种古怪的眼神,那目光穿透我,活生生要从我的五官中分离出另一个人来。

我从这目光里读出了另一层意思,他真正想看的人,未必是我。

晚上回到家,刘梅问我:“我今天路过教学楼的时候看见了,那个人,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我一顿,打了个激灵,反问道:“你怎么也会认识他?”

“他原来是我们学校这里的一个老师,就住我那栋楼,十几二十年前他辞职了,听说是下海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