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有人说失恋的期限是恋爱的一半，路上，我一直想着安禾乔，我俩在一起好几年了，要用多久的时间来忘掉她。对这个匆忙的N城来说，未免太过奢侈，但情绪和记忆不太会受人的控制。相反，很多时候是它们在控制着人们。我很不喜欢让自己变得理智，理性会让我变得冰冷，还不如让我变得疯魔。
杂志社气氛有些压抑，因为是周刊，每到周一要发刊时就特别忙，而且那天，主编似乎心情不好，连续责备了两个赶稿的女孩，大家都不说话了，默默忙着自己的事情。我看了一眼身边的董瑶，她也埋着头，在稿纸上写着什么。我以前也喜欢在纸上写，不过后来有了电脑，就渐渐习惯了打字，看上去董瑶并没有适应，她还是爱手写。我的工作早就完成。我不是个有拖延症的人，我总是想尽早完成任务，不过那天，我答应分担一下同事的工作，校对下稿子。
边看稿子，我的思绪还停留在昨天傍晚和安禾乔在街边的场景。我想，自己至少可以再亲吻她一次，我从她焦虑而难过的脸上看出，她并不是不爱我了。肯定有什么堵在她的心里，我开始后悔那个早上在便利店里，自己发现了程木的尸体，为什么不告诉安禾乔，不报警呢。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是个自私的人，一个十足的坏蛋。我意识到从心底讲，自己是想程木死的，安禾乔说的对，这和直接杀了程木并没有什么区别。我没有理由和安禾乔再在一起。
电脑上的QQ响了。我点开看，是身边的董瑶给我发过来的。她说：“早上收到我的短信了吗？”我回道：“收到了。”“都没有回我一条。”她发了个撒娇的表情。我盯着屏幕摇了摇头：“心情不好。”“发生什么事了？”发完，她扭头看了我一眼。我继续打字说：“我分手了，和女朋友。”董瑶想了想，回道：“中午一起吃饭，你可以倾诉下。”
于是中午，我又和董瑶吃了顿饭。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和安禾乔是不一样的人，安禾乔有些敏感与自傲，而董瑶在我印象里是个能干而自来熟的女人。但是我却很愿意和董瑶多坐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刚和安禾乔分手的原因，我很想找个人一起待着。董瑶点了两份意面和沙拉，并没有再问我。我吃了两口，却忍不住把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件也不隐瞒地告诉了董瑶。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仿佛很多事情一个人憋在心里太久，遇到了一个出口便涌了出来，说到最后，我差点趴到了桌上喘不过气来。董瑶一直静静地听着，不说话插嘴。她也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显然没有觉得我是在骗她，但董瑶直到听完，嘴角都带着笑，仿佛我说的这些话都是些芝麻大小的事情。
董瑶说：“再怎么离奇，你在我眼里就是个挺好的人。”
“可是，我觉得自己杀了两个人。”我对她说。
“这有什么呢，人本来就是自私的。再说，你那叫正当防卫，就算被发现，也不会有什么事吧。总之，我挺你。不过，我倒是对你的女朋友很感兴趣。安禾乔对吧，我想，假如换做我是她，一样会和你分手。”
“说说理由。”我说。
董瑶想了想，继续说：“你来N城是为了她吧。可是你想过，她希望的是什么吗。或者，你根本是为了自己。我不是为她重新找了一个男人而开脱。我只是在说你，你要明白，什么人都没法代替自己。虽然没有见过她，但我想，安禾乔正是因为爱着你，也爱着程木，才会这样做吧。爱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远离他。”
“女人的心思我真的不懂。”我把盘子里的菜全吃了：“可你的关注点有些奇怪。你不觉得在冰柜的死人更加值得探讨吗？”
“这对我来说没有什么。”董瑶的眼里忽然流露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忧郁神情：“在城市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比这更古怪更恶心的事情都发生过。没有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已经算是万幸啦，不过也说不定，哪天我们自己也会遇到。”
我望着董瑶，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不过，我喜欢奇怪的人。”
“谢谢夸奖。不过，我倒是有种想解开谜题的愿望呢。如果你遇上的话。”董瑶笑了，也把面前的沙拉解决掉，然后站了起来：“我们回去吧。”
接下来的下午，工作变得更加忙碌，好几个同事都被派去了印刷厂。我和董瑶没有再说一句话。那时，我还不认为董瑶会在我的生活里停留太久，就像面试时那样，她总是擅长于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在我眼里，她是一个飘忽不定的人。忙到晚上九点多，杂志社才下班，我去了趟厕所，总觉得是中午的餐厅食物有些变质，那时光顾着和董瑶说话，没有注意，快下班时肚子却开始疼了。我在厕所里蹲了很久，出来时，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光了。过道里昏暗而空荡，我很想再给安禾乔打个电话，最后忍住了。我在楼梯口拨通了母亲的手机。那边传来她的声音：“是小军吗？”我才想起，至今还没有吧N城的新号码告诉她，便“恩”了一声。母亲有些关心地问：“去这么久了，怎么不常往家里打个电话。”我听完这句话，鼻子就有点酸，不过只是几秒钟的事情，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我刚找到工作，一家杂志社，工作很忙。”“哦，注意休息，在那边吃得好吗，和安禾乔还好吧。”她像是想把关心地问题一起问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并不想告诉她，便又“嗯”了一声。
打完电话，我的心情却更加得低落，回家便早早睡了，一个人在屋子里能做什么呢，没有书，网也断了，除了发呆就只有睡觉，做做梦也是很好的。第二天醒来，感觉日子终于又过去一天。刚开始的一段时间，我的心里还是充满了惶恐，梦里也经常出现刀疤男和程木的尸体，有时他们都在便利店的冰柜里，有时两个人就躺在巷子的石板路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总是同时出现，我甚至在梦里几乎不能分辨到底谁是谁。大概所有的人死去都成了同样的东西。除了梦里的惶恐，我还时刻担心着自己再被带进警察局。事实上我的害怕已经不来自自己做的事情，而是来自警察局本身。
但事实上，两个多月，没有人再来找我，在N城的生活逐渐安定，我甚至想重新找个离杂志社近点的房子，可以把安禾乔也忘掉。人大概就是这样，再珍贵的东西也是可以抛弃的，只要愿意，都能做到，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生活的另一个特点在于，当你把它忘记时，它又会突然间窜出来，让你猝不及防。
四月，开春的时候，十六号，这是个让我难忘的日子。在这一天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关于我和董瑶的。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能缺少女人的人，只是安禾乔对我的意义不仅于此。我和董瑶虽然之前便经常一起吃午饭聊天，不过她对我来说，仅仅是同事而已。我对这个女人总是保持着戒心与距离，在我来看，她过于聪明了，聪明会让人觉得她随时可能抛弃别人。但这并不妨碍我觉得喜欢她，她和安禾乔不同，她有种与生俱来的魅力，很多男人都会围着她转。董瑶身材丰满，长长的波浪卷发，额头上的一小片染成了桃红色，平时爱穿那件黑色的羊绒衣，春天后就改成了紧身线衣和丝袜。董瑶坐在位置上时并不起眼，她比较大众脸，并没有什么出奇的，但是站起来，走起路，便觉得真是个美人。我不喜欢其他人看她的目光，实际上，她在工作中高调，在生活里很低调，几乎不说话。
那天杂志社组织同事们一起去N城周边的农村玩农家乐。我和董瑶坐在车尾靠窗的座位上，一直聊着。她那天和平常不一样，穿着件很鲜艳的衣服，一直说个不停，似乎很兴奋，还说看我的状态好了很多。窗外春光无限，乡下的风景就是好，成片的金黄油菜花，路边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探出枝头。一路上，车子里的同事们也兴致颇高，合唱着歌。我很少看到他们这么高兴，平时在办公室个个都皱着眉头。下了车，我们成对在乡间小路上游玩，看了两片鱼塘，主任亲自穿着长筒雨鞋下河捞河螺。中午，在农家大院里吃饭，不大的院子四张圆桌摆满了鱼肉。饭局上自然是互相敬酒，大块吃肉。我是个来酒不拒的人，酒量也算不错。那天吃喝到最后，头也有点稍稍的晕了，肚子里满是鱼肉，感觉都有些站不起来了。饭后是自由活动时间，同事们成群结对地往乡野和山林里走去，晚饭之前回就好了。我不喜欢凑热闹，加上不太舒服，便没有动，依然坐在院子里。身边的董瑶倒是很多人邀请，但她都拒绝了。最后整个院子就剩下了我俩。董瑶转头对我说：“我俩去散散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