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三月的录音日记里,舒云一直在彷徨消沉,那种欲言又止的感觉令人愁闷。似乎她想要逃离什么,或许是学业的压力,或许是家庭,或许是糟糕的境遇,但却没有对此进行过说明,所以留下了太多谜语需要猜测。然而,四月的录音里,有一个重要的人物出现了。
“2008年4月7日。对面的二层搬来了一个人,文质彬彬的样子。他的窗户正对着我的房间,我看到他在屋子里忙碌,他却不知道我一直偷偷看着。”
“2008年4月9日。他晚上回来时,路灯都亮了,我一直目送他进了房间,对面的窗口亮起来,他坐在小沙发上发呆。要是能认识他就好了,可是我却没有勇气。真希望他一直不会搬走,我就可以一直这样注视着他了。”
到这里为止,都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对一个陌生男子的好感,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待到九月时,事情出现了转机。
“2008年9月1日。上高中了,感觉好辛苦。白天趁他不在的时候,我将自己的手机号码贴在了他的房门上。不知道会怎样,我兴奋得睡不着。”
“2008年9月2日。他真的打来了电话,他说你好,对面的女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竟然吓得挂掉了。挂掉之后我就后悔了。真希望他会再打过来。”
“2008年9月3日。晚上,爸妈吵得很凶。我躲在房间里反锁了门,他又打电话来了,他的声音很好听,他说他是萤场联大的英语老师,叫陆风,每周有三天住在这里,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告诉他吧。我一直不敢说话,只是在最后时,说了一句再见。这种感觉很奇妙,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它。我希望可以一直这样,一直和他联系着,这样就不会感到绝望,不会再有烦恼了吧。”
这几天的录音,舒云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着,听得出心中流窜的暖意。“陆风?学校里有这个英语老师吗?”我问黎朔。“我入学以来没有发现过,或许是在我入学前就离开,要不然就是根本没有这个人。”黎朔回答。
“我们为什么不把磁带交给警察呢?”我取出刚播放完的一盘磁带。
“如果舒云认为警察能解决问题的话,当时只要报警就行了,实在不得已的话,只要在现场留下一些指示凶手名字的痕迹就行了,可是她没有。她的目标是我,她希望我发现她的秘密,也就是说她认为向警察求助是没有用的。”黎朔回答。
“你这么自信?”我抬头看着他。
“我们可以试一试,看能不能找到真相。”黎朔推了推眼镜框。
“不过,为什么是我?”这个问题一直让我困惑。
“你不觉得好奇吗?”黎朔看着我。
“是,是有些好奇,不过你也可以独自调查,或者……选择别人啊。”
“你可能还没有发觉。我们是同类。”这句话的语气十分肯定。
“谁要!和你……是同类……”我差点吼了起来,想到这里是图书馆,立刻压低了声音。
“你选择潜入档案室,选择和我从宣传部溜出去,选择加入哲学社,选择认可我配钥匙的怪癖,选择协助我调查舒云的事情,选择今天来这里……你觉得仅仅是因为好奇这么简单么?”黎朔缓慢地说着。
我竟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仔细思索一下,的确是这样的,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做了这么多疯狂的事情,而且完全是出于我自己的选择。在任何一个环节上我都完全可以选择放弃,不再理会黎朔,可是我没有。我又能说什么呢?或许,我们真的是同类吧。大约五分钟的沉默后,黎朔将下一盘磁带放入录音机里,此刻是下午三点,阳光从图书馆狭长的窗户斜照进来,铺在面前的地板上。磁带缓缓转动,舒云继续诉说着心事,窗棂在地板上明亮的方块中投下窄窄的阴影。
“2008年10月9日。他每周五晚上九点都会打来电话,其他时间里我从来没有回过电话,我怕打扰他的工作。高中真的好辛苦,可是我会坚持下去的,我想要考萤场联大,那样就可以天天见到他了吧。我想在电话里唱歌给他听,唱他喜欢的英文歌,可是在家里不行,会被他们听到的。如果他们知道了,就完了。”
舒云的声音很轻,似乎担心被人听到似的。录音里提到的“他们”是谁?我大概明白舒云的意思,那应该是在指她的父母,可是为什么要用“他们”?就好像彼此是陌生人。是家庭矛盾吗?可是,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能支持这个推测。接下来的内容,大致是类似的,都是诉说与陆风通话的事情。可奇怪的是,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当面谈过什么,是因为舒云的羞怯?抑或是其他原因?让我比较在意的是来年二月的一段内容,正是这段内容使一些事情变得明晰了起来。
“2009年2月14日。那个女的又来了,我听见敲门,爸就跟她出去了。虽然妈也让人讨厌,可爸的事情还是让我觉得恶心。爸不让我告诉妈,说告状了就别想进家门。嘁,我才不想说呢,你们都是这么恶心,爱怎样怎样,不要再和我说话了。这几天他很忙,已经一周没有回这边了,不知道下周还会不会给我打电话呢。我真想离开这里,我该怎么做才好。”
似乎是因为父亲出轨的事情,舒云的情绪波动很大,但是我觉得似乎没有那么简单。是什么样的父母会让孩子觉得恶心?我觉得这不大可能只是因为青春期的叛逆,也许真的有隐情。陆风也不出现了,舒云没有了倾诉的对象,再次出现消沉也是必然的。我准备换磁带,黎朔却阻止了我。
“四点之后这里人会比较多了,转移阵地。”黎朔开始整理磁带。
“去哪里?”我站起来,拿起那个充电式小录音机。
“叹息之墙。”
在此之前我对萤场联大的传说也有所耳闻,但是对“叹息之墙”的具体位置并不是很清楚,是在学校北墙的一段。只记得起源是希腊神话中将乐园与地狱分开的那面墙被称为“叹息之墙”。周末下午的时间里,陆续来了一些自习的人,我跟着黎朔离开图书馆,穿过一丛枯黄的草地,向学校北门走去。“你有北门的钥匙?那里一直不开门的。”“没有,北门常年是锁着的,从来没有打开过,但是可以翻过去。”听到这种回答我已经没有惊讶的力气了,看来以后,这类非常规的运动项目会成为家常便饭。
北门和东西两侧的门不同,并不是尖锐的铁栅栏门,而是厚重的木头门,门上由于长期被潮气浸润着且少见阳光已经留下很厚的青苔和菌类的痕迹。厚重的木门一直是关闭的,似乎是已经与两边的墙壁融为一体,变成无法再开启的死门了。黎朔指着老旧墙体上脱落砖块的地方,很明显那是可以攀登的落脚点,我拽着墙上垂坠下来的枯萎藤蔓,踩着墙壁上空缺的地方向上爬,并没有费多大劲就攀到了墙头,北墙的外侧可以说是整个校园的“背面”。向墙外望去,北门正临着雾川,更远处是山脉,此时的雾川被薄雾笼罩,距离这里大约百米便是河滩。黎朔也攀上墙头,示意我看墙角下,我看到脚下的墙根堆放着一些老旧课桌椅。
在堆积的课桌椅间来回辗转了几次,期间我险些一跟头翻下去,还好有些藤蔓可以拽着。我们站在了北墙之外的空地上,远处雾气迷蒙,雾川在安静地流淌着。黎朔放下盒子,我也放下了录音机。“以北门为中点,向东西两个方向各延伸五十米,这个部分就是被称为‘叹息之墙’的地方。”黎朔指着北墙向两侧挥动手臂,我看到这一段墙壁上充斥着各种文字、涂鸦以及学生间小组织的宣传海报。
“分割爱丽希恩乐园与地狱的墙?”我问。
“可以这么说。”黎朔望着北墙。
“墙的哪一边才是乐园呢?”我知道这个问题很蠢。对于许多还在升学苦海中挣扎的中学生来说,萤场联大都是充满自由、爱与梦想的乐园。
“不知道。外面的人向往里面的乐园,是因为他们看不到墙的里面。”黎朔给出了回答。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准备着继续听完舒云的录音。可是,黎朔打断了我,我抬起头隐约看到,在约五十米左右的前方,雾气中一个身影静静伫立在那里。那个人似乎发现了我们在注视着他,缓缓转过身来,他在向这边走来。
“希腊神话传说,在人们死后,由引导之神赫尔墨斯将他们接到冥界。在那里,汹涌奔流着一条黑色的阿克戎河,即痛苦之河。河水阻拦了前方的道路,只有一个满面胡须的船夫卡隆可以将亡灵们摆渡到对岸。但是,亡灵必须付出代价方可上船,否则将在痛苦之河的沿岸流浪,找不到归宿。抵达彼岸之后,是一片广袤的灰色平原,这里被称做真理田园,此处连接着两条道路,分别通往永远幸福的乐园和无尽痛苦的地狱。”来人面露笑容,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讲着希腊神话传说。“这说法在我们上学的时候就有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呃,老师今天没有课吗?”我尴尬地笑了笑。“是珠宝设计班的副班主任,石青。也给我们班上过课。”我回头向黎朔解释,实际上他并没有太多意外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昨天一节而已,周日还上课的话还有天理吗。”石青意外地很亲切,这和他在课上一本正经的样子大相径庭。不过算起来,石青只比我们大七岁,是本校毕业后留校做老师的。
“嗯,那个,老师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其实现在我只希望他能快些离开。
“嗯,就是散步嘛。你呢?在约会吗?”石青看着我和黎朔。
“这真的不是……呃,可能算是。”我忽然不想做解释了,那样恐怕更麻烦。
石青似乎一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好像在流连着什么。我收到了黎朔发来的信息,这种明明就互相看得见却要用信息来交流的感觉很奇怪。“磁带分成两部分,我们各自带回去听,下周末社团活动交流。”真是的,本来今天下午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就因为突然出现的石青,结果要拖到下周末,这样一来下周又不能好好地在家过周末了。我暗暗地瞪了一眼石青,他背对着我们,应该不会看到,希望下周上他的课不会拖堂太久,这样就谢天谢地了。黎朔的信息又发来了,“这个录音机你拿回去用吧,我还有一个。”
黎朔将磁带盒拿出来,分了一部分出来装回自己的背包,剩下的磁带连同盒子被一起交给了我,还有那个小录音机。因为有石青在的缘故,我们不太可能再度翻墙,所以我们决定沿着叹息之墙向西走,从围墙外侧绕到大门口回到校内。沿途我有意无意地欣赏着叹息之墙上那些凌乱的张贴和涂鸦,其中不乏许多学生间的秘密地下活动海报,他们蹩脚地隐藏着自己想传达的信息,无非是用藏头藏尾的文字,以及可以翻开的窗帘式海报。我们没有再多停留,回到校内时刚好是下午五点整,赶上了本地学生周末返校的高峰期,萤场联大中本地学生的数量就占到了将近总人数的四成,实在是有地区垄断的态势。
回到寝室时只有凌霓在,罗织雨应该是回家过周末了,而且她明天早上也没有课,应该明天下午才会回来吧。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装着磁带的盒子和小录音机放进书架,实际上凌霓一直在带着耳机练习电吉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回来。我脱下外套,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去,白昼的时间愈来愈短了,气温也逐渐下降。这时候,我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似的,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子,真的少了东西。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那枚黑色小石头不见了!我一时间无法思考,母亲百般叮咛要好好保存的东西竟然被我弄丢了。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回忆最后见到它是在什么时候,但记忆中石头一直是挂在衣服内侧紧贴皮肤的,昨天晚上还在,今天早上也在,一直都在。感觉到它不在了仅仅就是刚才一瞬间的事情,也就是说从它丢了到现在不会超过一个小时。
我猛然想起,在翻越北墙踩着旧课桌椅向下爬的时候我险些翻落,大概就是在那时,因为拴着石头的链子比较宽松,所以挂在脖子上的石头就被甩出去了,有极大可能就落在那堆课桌椅之间。我必须马上去找,要是天完全黑了找起来可就很费劲了。我重新穿上外套飞快地拉开寝室门,却听见凌霓的声音,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摘掉了耳机,“你干什么去?”她问。“我好像弄丢了很重要的东西,我得马上去找找。”说着我就冲出了房门。一路狂奔到北墙,傍晚的风吹得异常凛冽,我撑着墙壁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顾不上多想,我借着微弱的天光沿着下午攀爬过的地方攀上墙壁,墙壁也是刺骨冰凉的温度。就快要攀到墙头时,我感到有些失衡,再次调整了一下位置,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下一个落脚点,就这样挂在墙壁上进退两难。
“向左一点,踩在那里,再往上。”我按照提示,果然很快攀上了墙头,我没有想到凌霓会跟过来。“需要帮忙吗?”凌霓问我。“谢谢,我想不用吧,一会我再翻过来,我有东西掉在那边了。”我思考着万一她问道我的东西为什么会掉在叹息之墙,我应该怎么回答。“那我就在这边等。”听到凌霓的声音时我已经翻过了北墙,因为有了一次经验,这次顺着课桌椅往下爬时就相当顺利了,一直落到地上,我开始搜寻那枚小东西。天还有一点光亮,足够了,我在所有石头可能掉落的地方搜索着,范围在一圈一圈地扩大,可是却找不到它的痕迹,我开始有些焦躁不安。再扩大一次搜索范围,我在荒草中仔细地寻找着,终于在一处草中发现幽暗的反光,果然是它。
金属链没有断,我猜的没错,应该是下午翻墙时的闪失导致它被甩了出去,还好,我把它找回来了。不过,有一些异样,这枚漆黑的小石头由于被甩出,不知在哪里磕了几下,表面有一些剥落。我在手机屏幕的光下检查了一下,石头表面剥落的部分就像是指甲油从指甲上脱落了一样,那漆黑且流转着光彩的表面竟然是一层涂料!而包裹在里面的石头的本色,是呈现一种晶莹剔透的金黄,里面似乎还包裹着一只昆虫,可能要完全剥掉表层才看得清楚,这个质感和光泽……我想大概是琥珀吧。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它的本色隐藏起来呢?我不明白,父亲和母亲都没有提到过石头,也没有提到过琥珀,更没有提到过传家宝物,那这枚包裹着黑色涂料的琥珀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原路返回,凌霓就在墙那边等着我,此刻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是什么东西掉在那边了?”凌霓看到我回来,很随意地问了一句。然而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把石头的事情告诉她吗?我有些犹豫。“嗯,是钥匙啦。”我撒了谎。“嗯?要是真的丢了再去配一把就行了啊。”“能找回来不是更好吗。”我踩到了地面上,凌霓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返回的一路上我一直心不在焉,看来有些事情终究是瞒不住的,关于我认识了一个叫黎朔的疯子,关于这块奇怪的小石头以及父亲离奇去世的事情,总有要对朋友说破的一天,而且这一天恐怕不会远了。
直到回到寝室,我都恍恍惚惚的,若不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恐怕我会这样一直恍惚下去。刚才由于心不在焉的缘故,我忘记了将挂在脖子上的石头塞进衣服里去,在外面的时候天色暗了也不会发现,可是一到了灯光明亮的室内,这枚特殊的石头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不会忘记凌霓看到我胸前的石头时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诧异、惶恐、欣喜和怀疑混合在一起的复杂表情。她忽然凑了过来,拖起那块小石头,将上面残留着的漆黑的表层剥掉。
“三千年的萤火虫琥珀,一模一样,不会错的。”凌霓拖着石头的手微微抖动。
“什么?”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它和爸爸一起失踪了七年,为什么它回来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凌霓哭了,眼泪顺着脸颊不停地滴落。
我一直以为凌霓这样的女孩是不会有眼泪的,她看上去坚强得如同钻石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这块看似普通的石头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母亲不是告诉我这是父亲留下的遗物吗?不是父亲家代代相传的东西吗?为什么凌霓会认得它?我不知道这块石头,不,应该是琥珀,和凌霓有着怎样的牵绊。她的父亲失踪了七年,而我的父亲六年前离奇死亡了,现在我们却被这块琥珀拴在了一起,这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吗?
我看着流泪的凌霓,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我们只能等待彼此平静下来,才能试图去解答那些晦涩的谜。琥珀中包裹的小昆虫,现在我看清楚了,在剥落掉黑色表层之后,透明金黄的固体中,那只萤火虫静止不动。